"监狱是干什么的?"/"关犯人的呗。"
"关犯人干什么?"/"治治他呗。谁让他干坏事了?!"
"监狱该怎么管犯人?"/"劳动改造!罚他干活。"
……/这是记者与一位大学生的对话。
在中国的夏朝和古埃及就已经出现了监狱。在漫长的人类刑狱史上,恐怖与折磨曾经是监狱的基调。在新中国的历史上,也曾经长期片面强调监狱的惩戒作用。
然而,变化正在发生。上海白茅岭监狱监狱长刘金宝说:"监狱更积极的作用是,把一个'有病'的人改造、教育成不再危害社会的人。同时,也让他适应社会。"上海军天湖监狱监狱长许仁有把"治监之道"概括得更简洁明了:"再严他也是个人,再宽他也是个犯。"
犯人可以"嚎叫"吗?
张敏是白茅岭监狱的专职心理咨询警官,在监狱心理咨询中心已经呆了一年多。在此之前,他是某监区的中队指导员、兼职心理咨询师。这一年来,张敏已经接待了近百人次的心理咨询和辅导。
空闲时间,监狱里的犯人在下棋。 |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不违反法律。"张敏说。
曹某趴在咨询室的窗户上大叫起来--那简直就是声嘶力竭的嚎叫。张敏平时接待的服刑人员不少,什么类型都有,但这种情景还是第一次碰到。曹某一边叫,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刷刷往下淌。张敏不停地给他递纸巾。其他监区的干警听到这里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跑过来,张敏在门外把他们都一一支走。
过了大约一刻钟,曹某终于停止了嚎叫,蜷缩在沙发椅里面,眼泪汩汩地往下淌。张敏仔细端详这名服刑人员:他满头白发、白胡须、白眉毛,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完全是一个70多岁的老头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只有50多岁。张敏了解曹某的案情:他曾经是上海某银行的高级经济师,因为受贿被判了14年有期徒刑。
曹某说,他心里气不顺。他曾经是一名"老三届",上山下乡吃过不少苦。后来,他凭自己的努力成为高级经济师,人人羡慕,到头来却吃了官司。而他的同学和同事,有的已做上了局级干部。曹某认为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比他们差,境遇的反差却是如此之大!由此,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兴趣。
曹某一边流泪一边说,张敏是他的认真的倾听者,并不时递给他纸巾。一个小时过后,曹某脸上的表情已经很轻松,步伐稳健地跨出门。曹某心里的这些话,跟同犯们说怕笑话,跟家人说怕他们担心,所以一直闷在肚子里。"他悟性很高,最需要的不是开导,其实是倾听,"张敏事后向记者分析曹某,"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不必多说话,就让他把心里憋着的话都发泄出来。"
一位狱警向记者介绍犯人的信箱。犯人可以向监狱长、检察机关反映情况,也可以要求心理咨询。 |
"他可以嚎叫吗?"记者问张敏。
"不仅可以,而且必须,"张敏说,"如果我一味禁止他,他说不定会精神崩溃。"
像张敏这样的专职心理咨询警官,白茅岭监狱一共有两名,另外还有16名兼职心理咨询师。他们都经过专门的培训。像张敏,他曾经在扬州医学院脱产学习,拿到了司法部颁发的心理咨询和罪犯心理矫治专业证书。监狱心理咨询中心还挂着"皖南医学院教学基地"的牌子,这所医学院心理系的师生经常受邀前来培训干部,或为服刑人员进行心理咨询。
犯人也是人,也会有心理问题。因为所处的相对压抑的特殊环境,犯人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犯人最常出现的心理问题是抑郁,其次是焦虑、偏执等。在狱方进行的一项sl90症状测试中,某监区的160多人中,有30多人有过抑郁倾向或情绪,有的犯人在看守所就实施过自杀,在监狱里写过遗书。监狱是限制人身自由的特殊场所,犯人中出现一定比例的心理问题很正常,关键是如何疏导。"我们要尊重他们,给他们温暖,和他们产生共鸣,绝对不能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张敏说。
为了犯人的心理健康,监狱使用了各种心理矫治的科学方法。张敏告诉记者,狱方计划近期实施"团体训练",将有抑郁倾向的服刑人员集中起来,一起交流以改善抑郁状况。在心理咨询过程中,这种"助人自助"的方法十分有效。有的犯人有"疑病症",老是吵着要"看病",他们就采用"森田疗法",对犯人"不管不顾",顺其自然,达到消除心理障碍的目的。
犯人还得学文化吗?
在监狱里,强制劳动是毫无疑问的。所谓"劳改犯"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但是,有的犯人宁愿整日劳动也不愿意读书学习,这是狱方不允许的,因为学习也是强制的。每周一、三、五晚上的两个小时,就是固定的文化学习时间。不来上课必须请假,得到各级管教警官的批准。
上海白茅岭监狱的一个服刑人员在认真观看“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字幅。这个监狱提倡犯人学习传统文化。 |
监狱还提倡犯人提高传统文化修养。在白茅岭监狱的每个分监区,走廊上都挂着一溜排字画。在某分监区,一幅红底的"平常心"和一幅橘黄色底的"不贪为宝"字幅最为醒目。其他字画则风格淡雅,要么描绘着"孟母三迁"等典故,要么写着"人之初、性本善"这样的格言。这条书画廊,作者全是当地郎溪县郎川书画院里的艺术家。白茅岭监狱教育科长潘春华告诉记者,各地的书画家都把为监狱书画廊创作当作光荣的公益事业。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一闻先生平时一字难求,听说是白茅岭索字,毫不犹豫提笔就写,还跟其他人说:"你们得排在后面。"
监狱做这些事,是想让服刑人员
一位服刑人员的床头摆放着妻儿的照片。 |
在监狱里,每层楼面都有一个宽敞的图书阅览室,服刑人员可以在阅览室里翻阅图书报刊,也可以把书籍借回监房阅读。在每个监区,每年光订阅报刊就得花四、五千元钱,不仅有中央和上海的报刊,还有安徽、四川等地的报纸,为的是让这些省籍的犯人了解家乡的情况。在有的阅览室里,光一本《三字经》就有三、四种版本,有纯古文版,有译文版,更有文配图版本。"我们强调传统文化不是强调高深,而是要让不同文化层次的人都得到熏陶。"某监区学校的副校长秦卫国告诉记者。
服刑人员蒋某酷爱写歌词,入狱前就在写,入狱后在狱方的鼓励下仍旧笔耕不辍。2004年,他的一篇《上海,世界的朋友》获得了《祖国在我心中》全国歌词大赛优秀奖,作品被选入公开出版的集子,组委会给他颁发了一张烫金字的荣誉证书。分监区的中队队歌也是蒋某创作的。入狱一年半以来,蒋某已经在监狱创办的《南岭心声》等内外刊物上发表20多篇作品。不过,蒋某认为,他在服刑期间最大的成就是:今年春节第一次给父母寄贺卡。"过去认为,孝顺就是给他们买买东西,"他说,"现在读了一些书,才领悟到更多。"
警官该"伺候"犯人吗?
白茅岭监狱有一个老残犯分监区,这里的警官除了管教之外,更多的时候简直就是"服务"、"伺候"犯人的。
监狱为犯人举办足球赛。 |
"这种情况是家常便饭,"分监区警官郭云卿说,"越是忙、累、下雨、黑夜,越是容易发生这种事情。"老残犯分监区有191人,其中老年人、残疾人、老病号有167人。
老年犯李某犯的是强奸幼女罪,出事后儿女嫌名声难听都不认他了,从来不探监。在监狱里,一些犯人也经常取笑他。所以,自从进了监狱,李某就是一个孤单沉默的人,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其他犯人常有亲人接见,还有报喜得了孙子的,老李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上海军天湖监狱为犯人准备营养丰富的午餐——清蒸鸡腿。 |
在老残犯分监区,有许多其他监区没有的特有现象。老残犯的伙食是特别搭配的,江浙人吃得偏甜偏淡,中西部人吃得偏咸偏辣。分监区特别重视环保和绿化,处处有盆花盆景,这既培养了犯人的绿化、插花手艺,也清洁了空气。别的犯人平时主要是劳动,老残犯主要是开展文体活动:在助残日文艺演出会上,河南梆子、山东快书、苏州评弹轮番登场;在春节联欢会上,有人把《三国演义》讲得绘声绘色,围棋高手做擂主打"车轮战",天津杨柳青、安徽阜阳的犯人剪了十二生肖的剪纸;在趣味运动会上,犯人们像孩子一样玩单脚接力跳、篮球投递、接凳子和飞镖。
白茅岭监狱长刘金宝说,国际上的行刑大趋势是,没有再犯罪能力的犯人尽量让他在社会里改造,监狱里的犯人,尤其是弱势犯人要保障他的基本人权,特别是生命权、健康权。在老残犯监区,看起来是警官"伺候"犯人,其实是最严格地执行国家法律。
犯人也能逛超市?
在一些人的想像中,犯人家属探监时往往拖着大包小包;而在现实生活中,一些监狱里的犯人已经可以在狱中逛超市、刷电子消费卡购物,碰到产品质量问题还可以到消费者协会投诉。
犯人在监狱超市里购物。 |
目前,上海所有监狱都有了超市。在市中心的提篮桥监狱,由于面积限制无法实地开设超市,监狱则开通了网上超市,犯人可在网上向配货中心购物。
"狱中超市"的买卖行为不以现金交易,而是刷卡结算。在监狱里,每位服刑人员都有一张"月内消费卡",根据犯人表现的情况,监狱为不同的犯人设置了不同标准的"最高消费限额",从50元到上百元不等。从10月28日起,上海市监狱管理局还为每位服刑人员都办理了一张银行借记卡。"今后犯人家属可以在当地的银行给亲人汇款,不必千里迢迢把现金带过来。"上海监狱局生活卫生处处长孙安清说。以前,犯人家属在路途中失落钱物的事情时有发生,境况颇为凄惨。
一位服刑人员的卡通拖鞋。 |
监狱里不光有超市,还有"消协"。去年8月28日,提篮桥监狱成立全国第一个大墙里的消费者权益保护中心,负责人和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是服刑人员。中心副主任刘某说:"一年多来我们已经退换2000多件商品,与质量问题直接有关的退货15次。"今年5月26日,犯人们在网上集体订购517份糕点,拿到手一看,发现糕点没有保质期和生产日期,分量也不对。有的犯人提出退货,供货商马上将货品全部进行退换。"我们作为消费者,也享受到了商品'召回制度'。"刘某微笑着说。目前,上海所有的监狱都已相继成立消费者权益保护机构。
犯人也能"享受"逛超市吗?上海提篮桥监狱的监狱长乔利国说,大墙里设立超市,既是维护犯人的合法权益,也是为他们回归社会做努力。上海女子监狱有过这样一件事:一名被关8年的刑满释放人员第一次进超市,两手叉在怀里不敢动,生怕别人当她是小偷。超市购物、电子消费、消费维权,至少是让犯人适应外面的社会生活方式。乔利国说:"教育改造的目的不是让犯人变成'监狱人',而是成为能够自食其力、不危害社会、遵纪守法的'社会人'。"
减刑,谁说了算?
犯人最关心减刑,监狱的公正性尤其重要。刘金宝告诉记者,犯人自身的表现决定如何减刑。犯人的表现考核,有日记、有周评、有月公布,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考核完全进行数字化管理,分数都是一天两天、一分两分加起来的,不到分数不谈减刑。不同刑期的犯人,减刑都有总的限度和每年的限度。犯人
白茅岭监狱会见餐厅的场景。表现好的犯人可以和探望他的家人一起吃顿饭。 |
减刑制度是一个缩影,它说明的道理是:合理的制度设计可以减少和遏制"暗箱操作",有效的制约监督让所有人的安分守己。这里还有一个例子:在上海市的所有监狱,犯人释放前一周,监狱都会找他进行"释前谈话",不准领导和管教干警参见。问题包罗万象:教育有没有作用?伙食怎么样?劳动考核科学不科学?最佩服哪个管教警官?还有什么意见……因为即将释放,犯人没有压力,也就敢说实话。
军天湖监狱长许仁有是一个"老改造",他对找犯人谈话颇有一番心得:谈话是了解犯人思想动态的重要方式,犯人有思想问题要及时谈,绝对不能过夜。但是,不能"乱谈"。比如,夏天中午不能找人谈话,因为天热人乏;冬天晚上不能找人谈,因为天气寒冷。犯人哪怕改造不积极,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有时偷懒"、"有时不好好劳动"就比"老是偷懒"、"一点不好好劳动"来得婉转得多,犯人也更容易听进去、改起来,否则,犯人会觉得管教把他看死了,产生"破罐子破摔"心理。有时候,监狱派同省籍的管教干部去跟犯人谈话,讲讲家乡话能让犯人产生亲切感。
(背景新闻)"红烛"照亮高墙--走近扎根山区的监狱干警
上海市监狱系统有一个延续几十年的老传统:"红烛精神"。这种精神,最早就是在皖南山区的军天湖监狱中形成并传播开的。点亮自己,照亮别人,从这个角度看,管教干警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三代人的"无期徒刑"
白茅岭监狱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军天湖监狱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这远离繁华都市的深山里,许多监狱干警是"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有一家已经是三代连续扎根深山高墙。以前,曾有犯人刻薄讥讽监狱干警:"我们是有期徒刑,你们是无期徒刑。"
一对投身监狱改造事业的“父子兵”。 |
干警们付出的不仅是辛勤劳动,还有常年紧绷的神经。监狱干警的家属都知道,晚上10点之后绝对不给干警打电话。一般来说,晚上10点后的电话都是监狱出了事:犯人生急病、自残、逃脱……电话铃一响,干警哪怕在睡梦中都会被惊出一身汗。军天湖监狱长许仁有说,以前有犯人逃脱,警铃一响,连干警的老婆、孩子都爬起来了,跟着队伍打着手电筒去搜山。确保监狱安全有三个硬指标:无犯人逃脱、无非正常死亡、无重大恶性事故。白茅岭监狱已经10年无犯人逃脱,16年无重大事故;军天湖监狱的二监区20年无犯人逃脱。这么好的成绩,就是在每一次提心吊胆中获得的。
新时期的"红烛精神"
上海市监狱系统正在实施"595工程":到2006年底,犯人的普法率达到95%;犯人对国家大 事、时事政治的知晓率达到95%;文盲犯人的扫盲率达到95%;犯人掌握一技之长、拿到技术等级证书比例达到95%;犯人心理情况登记、掌握达到95%。
"与'595工程'相对应的,是新时期的'红烛精神'。"白茅岭监狱长刘金宝说:"我们除了无私奉献,还应该投入大量的智力和创造力。"这位40岁出头的监狱长,自己就是一位改造能手,最近刚刚被评为上海市直机关优秀党务工作者。作为监狱职工的第二代,他在军天湖和白茅岭两个监狱工作了近二十年。他说:"作为监狱长,最重要的是不搞监狱本位主义,要有社会责任感,要像医生一样研究'病理、药理'。"这番话颇有深意:监狱完全可以单纯管住犯人,不出事就行,不用花大力气抓教育改造。但是,如此一来,就是把没有"治"好的"病人"重新甩给社会。
为了提高教育改造的质量,监狱十分重视探索、研究工作方法。军天湖监狱长许仁有说,他抓工作主要就抓"三个品牌"和"两个会"。"三个品牌"分别是:实验中队,主要探索教育改造的新方式方法;教导中队,主要钻研减刑操作等法律实务;个别教育俱乐部,提供"疑难杂症"个案的讨论平台,干警把棘手的犯人、困惑的问题拿出来,大家一起"会诊",在这种沙龙上,领导的原则是多听少说。"两个会"是每月一次的干部思想政工会和犯情分析会。"干警的思想、犯人的思想,都是人的思想问题,我都要掌握。"许仁有说。
离上海最远的居委会
"上海市军天湖地区下湾居民委员会",一幢两层楼房的最西端挂着这样一块牌子。这里距离上海人民广场318公里,周围是安徽省宣州市的农田。居委会主任朱六弟说:"这是上海管辖的居委会中,距离上海最远的。"军天湖监狱周边有五个居委会,近千名居民都是军天湖监狱的干警和军天湖农场的职工。他们来自上海、来自军队、来自其他农场……他们在这里奉献了青春、终生和子孙。
距离上海最远的居委会主任朱六弟。 |
农场人把去上海叫做"上去"。"我今年还没上去过哩,"刘冬林说。40多岁的刘也是居委会干部,她的丈夫张营喜是监狱机关的财务人员。他们家住在一楼,屋前种着青菜、辣椒、丝瓜,正屋后是光线极差的小厨房。在下湾,所有房屋的格局大致如此。在刘冬林的家里,看不到什么现代化的家具和电器,地面裸露着水泥,家具大抵就是木桌、木椅、木碗橱。屋子里采光差,不开灯就看不清人。他们在上海闸北区也有房子,不过绝大多数时间是空着。
刘冬林的儿子正在上海师范大学读一年级。"我们这里是一片净土,孩子都很淳朴、懂事。"陪同记者采访的李治林说。李现在是军天湖社区管理委员会的副主任,几个月前他还是农场学校的校长。他也坦言,农场孩子虽然也是"上海人",但普遍知识面比城里孩子窄,性格也比较内向。农场学校只办到初中,孩子们都要到上海读高中,小小年纪就开始了独立生活。农场中学附近有一个小湖,上面卧着一座拱桥和一间水榭。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李治林经常带学生去那里写生。五月的下旬,湖边杂草丛生,掩住了年久失修的小径。李治林站在那里看着小桥,久久凝神。
记者将离开时,张营喜已经下了班,在屋前的空地上玩网球。他把一只网球拴在地面的石头上,然后挥拍击球。他向记者憨厚地笑笑,死活不同意让记者给他照相。附近,一只黄狗懒懒地卧在地上,没有叫也没有起身,只是昂着头舔记者的手。再远处,晚饭后的汉子们扎成一堆,观看里面的一局象棋。太阳西斜,橘黄色的柔光把这一切都笼罩了。(完)
更新:200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