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臣的征文---《我不再怨恨父亲》
我心目中的父亲,不仅严厉,而且脾气暴躁。幼年的时候,家境窘迫,父母那时都年轻,常为些生活琐事吵吵打打。我的顽皮和不安分,又常常扮演"出气筒"的角色,隔三差五挨打受骂已属平常,父母只知道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打骂随便。
对于我的成长,父亲更是无暇顾及。学校召开运动会,我参赛的两个项目都得了第一名,本想让父母分享一份喜悦,但父亲却不以为然:"没什么了不起,把劲用在学习上比傻跑强得多。"(当时我的学习成绩也是不错的)面对这样的父亲,我感到悲哀与无奈!所以,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尊是什么,快乐也无从谈起。
我是伴着父母的打骂长大的。简单粗暴的管教方法对我来讲不堪忍受。有一次,家里的一捆铁丝不见了,父亲便怀疑是我拿去卖掉或换了东西,我极力否认,但招来的是一顿暴打,实在坚持不住,只好屈打成招。事后,在厨房发现了那捆铁丝,父亲也意识到当初的做法不妥,但他当时的性格绝不会在子女面前承认失误,含糊着做了结论:那是另外一捆。面对这样的父亲,我幼小的心灵里根本感受不到父爱和温情,自然也就形成了叛逆的性格,以致步入社会后,有了3次入狱的经历。当然,这绝不能完全归咎于父亲,但这一切,我始终认为与家庭教育有关。
虽然每一次入狱,都会令父亲痛心和懊悔,令这位从不在人前落泪的汉子躲在家里嚎啕大哭,尽管父亲随着年龄的变化性情变得较为温和,但我仍然觉得这位老人很陌生,父子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自己也知道,逝去的时光不能倒流,人总不能为此背一生的包袱。今后的路还很长,自己应该学会忘记过去,珍重现在,但忆起往事,心里仍是酸楚楚的。
好在通过管教队长的教育,自己的心境多了些平和,多了些坦然和从容,同时也渐渐学会了思索和承受,认识到老人当初的方式虽然粗暴,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只是望子成龙心切罢了。我不再怨恨父亲,反而对这位老人多了些怜悯。俗语说:"养儿防老",可在他花甲之年时,身边并没有儿子的问候和慰藉,留下的只是创伤和寂寞。
回顾我自己30年的人生历程,似乎没有感受过做人的乐趣,然而父亲因为我又何尝得到过快乐?我是幸运的,因为父亲使我成为生命,那些不幸的往事在这种幸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父亲给了我做人的权利,给了我与生命搏击的机会,而我给父亲带来的只是耻辱、失望和深深的痛苦。
我愧对父亲。
愚臣何出此文
1998年8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愚臣从《光明日报》见到"我与父亲"征文启事,儿时的一幕幕往事顿时像电影蒙太奇般闪现在脑海里。
愚臣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尤其是父亲,事业如日中天。生活在这样一个优越的家庭环境里,愚臣却说:"我最怕的日子是星期天,我最怕的地方是家。"愚臣说,他至今还记得刚上小学时的一件事。一天,他和几个小伙伴打闹,被追急了,一下子跑进了女厕所。他父亲把他叫到跟前,问为什么进女厕所。尽管他做了解释---不知道是女厕所,而且里面也没人,但巴掌还是一下一下地落在了他的屁股上。
从小妹妹5岁的时候起,愚臣家的例会制度就已很健全了。家长在总结完愚臣及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天的表现后,互相检举开始。会议最晚开到晚上11点,困得5岁的小妹前俯后仰。检举的结果,愚臣挨揍的时候居多。
征文中的"铁丝事件"发生后,父亲打愚臣的工具是让他自己找的。当时愚臣就犯琢磨:找细了,打得疼;找粗了,打不断。找来找去,他找了根竹竿。后来那根竹竿就一直戳在门后,随打随用了。在不许哭、不许躲的挨打过程中,愚臣觉得自己在家里完全没有了自尊,对父亲的怨恨日益加深。
缺什么,想什么,是人的一种天性。在家里没有自尊的愚臣慢慢地把眼光转向外面。1984年,年仅17岁的愚臣到衡水地区林产品公司工作,当时,物资系统是一个热门单位,虽然刚参加工作,但每月100余元的收入比父亲还多。他的周围很快聚集起一帮小哥们儿,滑旱冰、看电影、下饭店全凭他一个眼色,钱自然也全由他一人出了。别人花他的钱,他觉得腰板挺直,"我总是抬着头走道。"就为"抬头走道",他每月的工资不到半月就没了。为了能够一直挺直腰板,他伸出了第三只手。
几次穿堂入室,小有收获。他把偷来的10元面额(当时还没有更大面额的)的钞票像书签一样,一张一张夹在书里,放到宿舍,自己也包括弟兄们,随用随抽。
一天他的一个初中同学来找他,说家里盖房需要木料,但没钱买。他略一思考,"晚上来吧!"夜深了,万籁俱寂。他和同学蹑手蹑脚来到公司的木材垛,挑选好的松木板隔墙扔出几块。"他家盖房都是我出的力。"在这种畸形的自我满足心理中,愚臣找到了"自尊",同时也找到了他该去的地方---1986年2月,因盗窃罪被判刑1年,押送深州监狱服刑。
第一次犯罪坐牢,他并没吸取教训。相反,他在一次次作案中,竟找到一种变态的乐趣---"我能穿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很有些天马行空的味道。"那是1987年6月的一天,他捅开交通局宿舍一户人家的大门,稍加搜索,一沓人民币便到手中。他漫不经心地把钱平铺在床上,又漫不经心地抽出几张,打个响指,走了。后来他在公安局交代了此次犯罪,但与失主的报失数额对不上。直到又抓到另一个小偷,才弄清原委。原来,那天后来的那个小偷一直跟在他后面,等他扫荡完了,这个小偷又扫荡一轮。他自嘲地说:"我与人家专业小偷不一样,人家是专为钱。"刚出狱4个月的他,又被送进了监狱。这次被判4年,服刑地点改在石家庄。
1991年,愚臣又重新获得了自由。不久找到一个好妻子,还到衡水酒厂劳动服务公司做财务工作。第二年,儿子的出生为愚臣的稳定又增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不能让儿子再像我这样。"几年间,愚臣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得到家里承认,也得到领导和同事的信任。
可是,没过多久,一个"朋友"又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该"朋友"做生意急需5万元周转金,求到他的门上。他很是犹豫,个人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的,只有挪用公款,可被领导发现了怎么办?今天这份工作得来是很不容易的。要命的"面子"最终还是驱使他把手伸向了公款。把钱递给"朋友"时,愚臣声明,不要利息,不要好处费。"朋友"一蹦三尺高地走了。
又一个"朋友"来了,急需6.2万元,这次,他的思想连斗争也没有,就痛快地如法炮制。
不幸的是,两个"朋友"一个出车祸死了,另一个做生意赔了。11.2万元巨债无情地压在他的头上。公款含糊不得,家里听说,赶紧东借西凑想把窟窿堵上。
但11.2万元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念及过去,父亲只是很小心地向他提过两次替他还款的事。即便这样,愚臣还是难以接受,误认为父亲是在逼他还债。他的心情又回到入狱时的日子。
1995年春节,一家人坐在一起,愚父先声明,今天只喝酒,不言其他。谁知喝着喝着,就说起债务问题。愚臣发狠道:"我就是偷,也会还你们的。"一家人不欢而散。
愚臣不是酒桌上说了不算的人,他很快付诸行动。每次行动前,他都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从3月至6月,他共下过10次这种决心。
1995年6月9日,愚臣下了第十一次决心。这次留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下午他全副武装,带齐工具正要出门,3岁多的儿子追上来:"爸爸干什么去?""我出去办点事。""爸爸早点回来吃饭。"一刹那,愚臣有些犹豫:"要不,算了?就这一次了。"晚饭时,愚臣果然回来了。他双手合拢,身上搭件衣服,身后跟着两个民警。不太懂事的儿子扑上来,一拽衣服,发现了手铐。儿子哇哇大哭,非要给他解开。愚臣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实话实说》里的特殊嘉宾
1996年,被判处6年有期徒刑的愚臣来到衡水监狱。干警们发现他有不少的异常行为,决定给他做心理测试。个性测验结果表明:愚臣有抑郁症状和冲动鲁莽性格,遇事多疑,过分敏感,思想活跃,有反常思维。
干警们多次找他谈话,了解造成他这种心理状况的原因。谈话中,愚臣终于倾诉了他的过去,他的怨恨。他觉得父亲欠他的太多,没有使他欢乐过。经常无故挨打,使他失去了自尊和人格,即使后来对他好一些,那也是作父亲应该的。
愚臣的倾诉,道出了他犯罪的部分原因。但也说明他强调客观原因,主观因素还没找到,犯罪根源还没有深挖。监狱干警有针对性地制定了矫治方案:明确指出他的症结,经常找他单独谈话,进行个别教育;与他一起探讨人生,分析他父亲的教子方法。
愚臣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
已是晚上8点多了,教育科长沈玉贵叫他到谈话室。愚臣一边走,心里一边敲小鼓。
下午上班时间,愚臣正与一犯人下象棋,沈科长走了过来。工作时间下象棋,是严重的违规行为。沈科长让他们收起象棋,挨墙站好。愚臣不服,拿眼瞪着沈科长。"你瞪什么瞪?""我就瞪了,怎么啦?"又瞪眼,又顶嘴,今天肯定没好果子吃!出乎他的意料,沈科长并没有提下午的事,而是和他聊起了家常。谈到他的童年,沈科长问,"你小时没做过错事吗?"愚臣不假思索,"当然做过,我小时是很调皮的……"愚臣似有所悟,急忙住口。谈话继续,又聊到了他的父亲,沈科长又问:"你父亲在你眼里就没优点啦?""当然有,他正直,嫉恶如仇……""那他对你严厉一些,是为了不让你学好吗?""不是,他是让我按他设计的生活模式走!""这就是你走向犯罪的理由?"愚臣半天没吭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育的展开,愚臣有了令人欣喜的转变。他的征文《我不再怨恨父亲》写好后,曾征求干警的意见,干警们觉得他的思想认识有了提高,对父亲的看法有了转变,鼓励他寄出文章。
愚臣的父亲看到发表后的文章,既惊讶又自责,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对干警们说:"万没想到,我粗暴的管教方法对孩子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更没想到他还记着我已经忘却了的往事。怎么会这样呢?我就一个儿子,难道我不爱他吗?"两年多没到监狱见过儿子一面的父亲,拿起电话,和儿子进行了一次长谈。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交谈,是父子之间30多年来最具有平等意义的一次交谈,愚臣从此理解了他的父亲,坚定了彻底改造的决心。
也凑巧,1998年8月,《东方时空》记者钱韵梅从《光明日报》生活周刊栏目见到了这篇征文,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教益的题材。和衡水监狱联系后,又于1999年1月6日、2月21日两次去衡水采访了愚臣和他的父亲,并决定让愚臣到《实话实说》节目现场现身说法。
掌声响起来
就要到中央电视台制作节目了,愚臣还有些犹豫。他父亲鼓励他:"去吧,别顾虑,有什么说什么。"主持人:你认为你的犯罪原因是什么?
愚:从前我把我的犯罪都归咎于父亲、家庭,是不实际的。我认为有家庭的责任,也有我的原因,自身是主要因素。
主持人:你现在为什么不怨恨你的父亲了呢?愚:首先我理解了父亲,虽然管教方法简单,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以说是完全为了我。特别是前几天我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使我更加理解了父亲。其次,父亲年龄大了,他苍老了许多,我是他惟一的儿子,只有我才能伺候他度过幸福的晚年,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去孝敬他老人家。
主持人:你在改造期间是如何想的?愚:现在我还在服刑,我只能加速改造,争取早日出狱,不再重新犯罪,这是对我父亲最好的理解和孝敬,也是我对耐心管教我的监狱干警最好的回报。
观众:你现在也有儿子了,准备怎么教育他?愚:首先,要让儿子坚强,遇到困难,不能退缩。其次,要有责任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我就是因为没责任感才走到这一步。
掌声一片。
更新:200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