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圆月
把吴安同暂时羁押于天山分局看守所,然后买票。他们没有带这么多脚镣手铐,只有现买。新疆战友特别热情,扬子路派出所所长说:“不管你们从哪儿提犯人,这里就是你们的大本营,你们就从这里走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王丽娜听了,激动得热泪盈眶。所长派年轻的徐警官和卡米尔警官配合他们,并派车从天山和东山两个公安分局看守所于晚上6点以前提出4名嫌疑人,押到派出所。
把4名嫌疑人押在屋里,徐警官和维吾尔族警官卡米尔就一直陪着他们。王丽娜派小张、小谢上街买了足够七个人在路上吃一天的方便面、香肠、水果、矿泉水。晚上9时,小徐等两位警官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候车室坐得满满的,他们一进去,附近凳子上的人一见这么多戴手铐的,竟吓得呼啦一下全提着包跑了。王丽娜笑了:“既然他们让开了,我们就坐这里吧。”
他们在一个长凳上占了足够的位置。4名逃犯戴着脚镣手铐,二人一对,手铐铐在一起。王丽娜看见这么多人,第一个想法就是,上了车,去厕所肯定有问题,应尽量减少在火车上上厕所的次数,在站上应让他们把肚子里的屎尿全腾空。
“小谢、小张,你们带张军和刘鹏礼两人先上厕所去。”小谢应声,叫起张军和刘鹏礼二人。二人手连在一起,向厕所走去。两人的脚镣打在地上,发出了响亮而沉重的铿锵声,惹得人们纷纷观看。
到了厕所,小张在一边拉开距离警戒,小谢将两人带到一个小便池边,张军说:“我要解大手!”
这个张军是在监狱中打死了同狱的犯人后越狱逃跑的。到新疆后已在一个包工队做饭四年了。他性格残暴,这次被抓后,自知末日到了,破罐子破摔,给新疆的战友制造了不少麻烦。从看守所提出来后,他一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王丽娜、小张、小谢三位民警,也用仇视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一切人。有人好奇地一看他,他立即投去两股凶光,使一些人不寒而栗。
小谢知道他要耍花招,可也无法制止,玉皇大帝对拉屎撒尿也得让步。“好,这里来,你上,我陪着。”说着,带二人进到一个隔开的大便池里,给他打开手铐。
张军见小谢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手刚触到裤带,又说没有了,又不想上了。
小谢也不说啥,又给他把铐子铐上。小谢心里冷笑了一声,想耍花招,没门。
轮着上完厕所。候车的人们已排起了长队。
王丽娜想,三人押戴脚镣手铐的四个逃犯,挤在人群中很不安全,逃犯即使无法逃跑,可制造事端却十分容易。于是,她去找车站值勤民警协商,想提前上车。
天下警察总是一家人,值勤警察对押逃犯的警察很支持,说:“我非常支持你们,可很遗憾,正门不能进,可以先从软卧候车室的门进,等车开到站上十分钟,我才有权放你们。这已是最大的照顾了。”
王丽娜十分感激,说:“我们已十分满意了。”
在软卧候车室坐了一阵,开始广播了,站警打开门,让他们先进了。他们刚一进站,正门也开始放行。王丽娜担任警戒,留意周围情况和观察逃犯细微动作。小谢、小张则将四人的行李包给他们挂在各自的脖子上。有两个人的手提包带子太短,小谢就想了个办法,用预先准备的塑料绳把提包一捆,挂在脖子上。为了安全和方便,解开手铐,给他们上了背铐,手背在后边,前胸上挂着各自的包。
四名逃犯两人一对,脚镣一人套一只脚,谁也迈不开,还得相互配合,走起来就特别吃力。脚镣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成群结队的旅客从王丽娜他们两边匆匆流过。他们的车厢是第16节,而他们上站台的地方是第5节。因为戴着脚镣,又是两人铐在一起,所以走得很慢,11节车厢的距离,他们足足走了一刻钟。虽然旅客都走得很快,可对王丽娜一行,还是忍不住观看几眼。
站台上值勤的民警看见了他们,主动过来帮忙,他们分开拥挤的上车人群,让王丽娜一行先上。王丽娜让小谢先上,在前边接应。小张在逃犯后边,她则背着她自己的包、提着他们惟一的武器电警棍断后。
张军和刘鹏礼两人紧跟着小谢。刘鹏礼走在前边,他刚上了第二个踏板,张军脚下突然像没站稳似的往下一退,把刘鹏礼拉下了车。由于手背着使不上劲,倒下来两人挤成一团。刘鹏礼的背包带断了,背包差点掉到车轮底下。小张连忙从后边连人带包把他们扶起来。
王丽娜分明看见,这完全是张军故意的,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们的位置在车厢中间,应是一长椅,两小椅。为了安全起见,王丽娜跟一条长椅上的人换了一下位置。四个逃犯两人一组面对面各坐长椅,外边是小谢、小张,王丽娜则坐在短椅上。短椅上有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两名军人,军人是年轻战士。王丽娜的座位靠窗户,她和姑娘又换了一下座位,坐到靠过道处。
小谢、小张把自己的行李先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又把四名逃犯挂在脖子上的行李一一取下来放到架子上。
四名逃犯年龄各异,案情也不一样。其中三人有命案在身。最严重的就是张军,因盗窃被判刑,在监狱里为琐事打死同狱犯。吴安同是伤害致死人命。马卫东也是伤害致死人命。只有刘鹏礼是盗窃罪,没有人命。
靠窗坐的两位军人相互不认识。一位更年轻的战士小声对王丽娜说:“阿姨,你们是警察?”王丽娜点点头。她为人母,从这一句话中,她知道这小战士在家时是一个有教养的乖巧孩子。可也预示她老了,才37岁,连小伙子也叫她阿姨了。她心头掠过一丝伤感。
“这些人犯了啥罪?”
“有人命案。”
两个军人神色庄重起来。更年轻的小战士说:“你累了就睡,我帮你看住。”
“谢谢。”王丽娜一阵感动。
这是由乌鲁木齐开往西安的快车。坐得满满的。他们的座位在车厢的中间。小谢、小张把买的方便面、新疆的黄馕、水果等食品都堆在茶几上。七个人的吃喝,堆成了一座山。一切妥当了,王丽娜和小谢、小张全都长出了一口气,四名逃犯也被脚镣手铐背包折腾累了,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轻轻喘气。张军的脸上始终冷冷的,以仇恨的目光望着小张、小谢,也偶尔看一眼另外三个同类。两边过道有旅客好奇地站起来向这里观看,张军立即投去一股仇恨而凶恶的目光,对方立即缩了回去。
王丽娜心里一直在紧张地思谋着,下边将有30多个小时的旅程。每一刻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逃跑是不太容易,可突然自杀、自残,煽动不明真相和行为不端的人制造混乱的可能性很大,而这些事情突发性强,瞬息万变,处理起来也要随机应变,反应敏捷。否则,场面不可收拾。
想到这儿,她站起来轻轻对四名逃犯柔和地说:“你们犯事的时候十分年轻,脾气火暴,连你们自己也没办法防备。肯定现在都十分后悔。既然出了,也没办法,你们现在年龄也大了,希望你们理智地面对现实,千万不可一时冲动再蛮干。我们三人能认识你们,同坐一辆车,也是一种缘分吧。大家都没有卧铺,都很辛苦,咱们就互相理解,互相帮衬吧。不管咋说,安全第一,你们要安全,我们也要安全。坚持一下,也就一天一夜。”
“王警官,你放心,我不会跑,我这点事又不大,回去交代一下就行了。”吴安同表情十分乐观、轻松。他觉得王丽娜说话温柔,两个年轻警察也从没有一句过火的话,他们已有三天的接触,他对他们有了好感,采取了配合态度。
王丽娜点了点头,说:“对,就应该采取这样的态度。有自首情节还可减刑。”可她心里却为吴安同难过。
马卫东、刘鹏礼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张军脸上有表情,却是一种冷漠而不屑一顾的样子,眼里露着凶光。王丽娜对他更加警惕。
一分钟一分钟地熬,五六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天也黑了,天空一轮圆月,斜挂在窗户上,把头贴近玻璃上,可以隐约看见白茫茫一片戈壁滩,无一处灯光。千里戈壁,天空一尘不染,能见度极高,月光也就极亮。
要是一次单纯的旅游,这祖国西部的大漠月夜会令人生起许多无比美好的联想,可此时的王丽娜哪有心思欣赏这新疆独特的风光,她脑子一直在高速地运转:如何安全地押回去?如何不出事?万一出事,比方说,张军要自杀,要大喊大叫怎么办?有一些本不相干的好事之徒寻衅滋事怎么办?必须有应对的措施。想到这儿,她坐不住了,对小谢、小张说:“你们小心一点。我去和乘警联系一下。”她来到餐车,简要地讲了他们的情况,乘警热情地说:“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全力帮助你们。”
王丽娜感激地离开餐车,来到座位上。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车厢里喧嚣的吵闹声逐渐停息,人们渐入梦乡。只听见火车轮子碾过钢轨接缝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响声。
4名逃犯眼皮也开始耷拉。张军盯着车顶呆呆地出神。吴安同在里边坐,已趴在茶几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双手因戴着铐子,放在两腿上,看样子很不舒服。马卫东坐在对面靠里边,也学着吴安同的样儿睡了。马卫东逃走时才22岁,现在已28岁,也找了个河南在乌鲁木齐做小买卖的姑娘结了婚,小两口做炸油条的生意,媳妇已有8个月身孕。王丽娜看着他们这么难受的样儿,真想上去给他们解开铐子让他们稍微舒服地睡一会儿。可这想法稍纵即逝,她就摇了摇头:不能心软,你带的是逃犯!
突然,刘鹏礼哭出了声,这个小伙才24岁,没有命案,就是跟着村里一个大贼在一个工厂偷人家的机器卖废铁。要是不跑,也就两三年吧。可他却跑了。到了乌鲁木齐给人在饭馆洗过碗,建筑工地打过工,也捡过破烂,打工拿不上工钱,受尽了苦头。他想,早知如此,当初跑什么呢?这下好了,与其这么担惊受怕,居无定所,还不如让公安抓了,判两年算了。虽然坐监狱,可心里踏实,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干就干,心里还有个刑满自由的念头。哪像逃亡,即使日子再好,心里也不踏实,整日提心吊胆,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抓了,逃亡几年,就没有一天心里安宁过。现在终于回家了。这样一想,他眼泪就流下来了。
王丽娜问:“小刘,你哭什么?”
“你们把我抓了好,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我实在想家了,可不敢回,信也不敢通,在新疆的老乡我也不敢交往不敢认。给人家干活,人家不给工钱,我还得忍气吞声,找一个工作本来就不容易,我又不敢到处跑。现在也死心了,心里倒踏实了。”他说完,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
王丽娜笑笑说:“你这么认识就对了,逃犯的日子不好过,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到时候我们在笔录上也写一笔,向检察院讲明你的表现,争取宽大。”
刘鹏礼感激地点点头。
小谢笑笑说:“好了,你心里也踏实了,你就放心睡吧。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没有两分钟,刘鹏礼果然鼾声大作。
车里的灯光很亮堂,开始还有人说说笑笑,很喧嚣。可到最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打扑克的也停了,人们都沉浸在梦乡里,有的头靠在椅子上睡,有的趴在茶几上,也有一个靠在一个身上睡着了。灯光随着车里的气氛也浑浊而暗淡起来。
王丽娜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多了。由于几天来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现在一坐上车,身体得到了暂时的歇息,她的眼皮便忍不住地直打架,于是她使劲揉了几下眼睛。她看见小谢、小张也累了,就凑近说:“咱们不能一齐干熬,否则明天万一有情况,就难以对付。咱们三个人轮着睡,小谢,你先睡一会儿。等会儿我叫你,我和小张现在看着。”
小谢嘴里说着不困不困,头向靠背上一仰,就睡着了。
那位年轻的战士凑过来对王丽娜说:“阿姨,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给你看着。”
她感激地说:“谢谢。”她想,万一几个逃犯闹事,这两个觉悟很高的解放军战士肯定可以帮忙的。
四名逃犯中,三个头枕在茶几上睡了,只有吴安同头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王丽娜一抬头,见他脸上流着两行泪。
经过三天的接触,王丽娜知道,这个吴安同是比较本分的,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孩子,她必须做好思想化解工作。于是,她问:“小吴,你是不是想孩子了?”
吴安同睁开眼点点头:“我对不起他们母子,我不该结婚,害了她。我一走,她要拉扯两个孩子,我真怕她挺不过来。”
王丽娜望着这个比她小几岁的男人,心里有点感动。那个维吾尔族姑娘阿娜尔罕真幸福。这么一想,心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她想到她的曾经的丈夫。
他年轻时,可要比眼前的这个吴安同帅气,个子高。那个时候,她分到派出所不久,当内勤。派出所在祁连山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镇上无集时,冷寂得要死,环绕着乡政府的是几十户农家,一条又窄又短的街面,从南到北,两分钟就能走完。派出所也就四个人。公职人员多半儿家在当地,一下班都回了家,乡政府和这些单位家不在这里的人加起来居然凑不齐打扑克的人。人们都觉得十分无聊。惟有她,因为刚刚参加工作,穿上警服,对工作对人生对前途充满憧憬。尤其是,她在这里碰见了她所企盼已久的白马王子。有一天,她吃完晚饭到所长房子里去玩,见屋里坐着一个小伙子,她只瞥了一眼,便觉得精神一振。真没想到,在这个山沟沟里,居然有这么漂亮帅气的小伙子。她一直在梦想的白马王子被她发现了。他是粮站的。两眼相对,一见钟情。几次交往,她就觉得她再也离不开他了,领回了家。可父亲见了他,不知咋看的,却死活不同意,说,这个小伙靠不住。父亲是一位铁路工程师,知识分子,十分正派。她当警察,完全是父亲的建议。她当年考上大学的同时也考上警察,父亲让她放弃上大学而当警察,说警察职业稳定。她听了父亲的话。穿上警服,她十分感激父亲。可这次,父亲竟不同意这门亲事,说这人不可靠。
她也不向父亲让步:“你到底凭什么看不上他?”
父亲说:“孩子,我年龄大,经验多,看人看事绝对没错,尤其看人,把他的骨髓都能看出来。我有个预感,这个人好就好,若坏起来,就是骨子里坏,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他一定会伤害你。你一辈子很难守住他。”
她已在疯狂的热恋中,那时她哪能听进父亲的话。父亲开明,给她严肃地谈了一次他的观点后,让步了。后来几年,粮站不红火了,他闲了几年,开过舞厅,也倒闭了。他毕竟对粮食行当精通,人们总得吃粮食。于是随着粮食行业的改革,他很快又崛起了,有了一个粮食购销加工一条龙的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玩女人,玩了许多,她早有耳闻。她不想离开他,为了孩子,为了名声,为了集中精力工作,她很宽容。可是,他依然坚持要和她离婚,他经常故意找茬儿,羞辱她骂她,她终于下决心离了。她想起父亲入木三分的看人水平。离了已四年了,她没有再找,她怕男人。现在想,她把男人的长相看得太重了。仅看漂亮的外表找对象,没法不吃亏。
想到这里,她猛地摇了摇头,清醒了:你重任在肩,在押解逃犯!不能分心!于是,她劝吴安同说:“这也是你的命吧,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坚持几年,一切会好起来的。”
吴安同抬起戴手铐的手擦了一下眼泪:“谢谢你的安慰。王警官,你也信命?”
“信。”王丽娜微笑地点点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叹她自己,也是给吴安同一丝安慰。
吴安同用一只手又掏出他和他的维吾尔族媳妇及两个孩子的合影照端详起来。
王丽娜也想起自己的孩子,他今年上初一,个子长得和他爸一样高,一样漂亮。
她正想到儿子,小谢猛地抬起了头,惊恐地冲着王丽娜说:“不好,张军跑了!”
王丽娜笑笑:“你做噩梦了?”
小谢看看正趴在茶几上睡着的张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王姐,我睡好了,你也睡一阵吧。”说着,他站起来,伸伸懒腰。王丽娜起初不同意,可经不住小谢反复劝,她反倒不好意思,只得答应:“好,那你小心点,多观察。”说完,头向后枕,闭上了眼睛。
逃犯骚动
茶几上堆着名种各样的吃食,小谢感到口渴,可是,他忍了。要是往日,早狼吞虎咽起来,可现在他不敢喝,也不敢吃,怕喝多了上厕所。他上厕所不要紧,厕所就在车厢头上,可他怕这喝水和上厕所的动作引起4名逃犯的同样的生理反应。小谢连警服都还没发,枪更没有。这是他头一趟押人犯,头一趟跑这么远。当通知他出差时,他既感到兴奋,又十分担心。他虚心地去请教一名高姓老民警,路上要注意哪些问题,没想老民警神秘地一笑,给他撂下了一句话:“好铁不打钉,好警察不押犯人。”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小谢不得真传,不死心,又去问别的人。另一个吴姓老哥才说,不怪老高脾气怪,他是押犯人吃了大亏,在这事上一跤跌得太狠,一辈子再没有爬起来。原来,有一年让他坐飞机去北京押一个重要人犯,那个人犯对他甜言蜜语,百般讨好,说他在北京生不如死,常想回家,又没有勇气,这下好了,见到家乡的警察,他感到特别亲切,表示以后要好好改造。上火车时,他戴着手铐,上车人太多,挤成一团,他给老高说:“你不用管,我走在前边开路。”他把双手的铐子一举:“让开让开,不让我杀了你。”许多人见一个戴铐子的人,纷纷让路。他们轻而易举地上了车。一路上,那个人犯对老高巴结得很,可快到武威了,他说上个厕所,老高当时以为他不会出事,就站在门外等,可半天不出来,他早跳窗跑了。那是个死刑犯。老高背了个处分,中队长也被撤了,从此以后再没缓过劲来。
老吴告诉小谢:“我差一点也出个事。一次,也是去新疆出差,押解人犯,我带的手枪,犯人倒没发生什么问题,可我上厕所时,手枪太重,正在解手时,手枪就从腰带里脱出来掉到便池里,从便池又掉到路轨上了。我当时差一点吓死。忙找乘警,乘警报告车长,紧急制动,把火车停了。我往回跑了几里路,才把枪找回来了。”他给他讲古戏《苏三起解》、《杨志押解生辰纲》,讲《八千里路云和月》等等,给他教了许多真招。
小谢吃警察的饭等于才给他发了铁碗,里边还没盛东西,路还长得很,所以,对老警察讲的经验教训牢记于心。此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既要防止逃犯故意滋事,又要防止这4个逃犯突然自杀、自残和捅开手铐脚镣等等。第一次出差押犯人,领导重视,他可不想自己砸饭碗。
王丽娜迷糊了一阵,到底心中有事,很快便醒了,她让小谢再迷糊一阵,小谢怎么也不肯睡了,两人小声一说话,小张也醒了。三人谁也不睡了,就静静地坐着。
自从在乌鲁木齐上火车,王丽娜就穿了警服,她坐得实在腰酸背痛,就站起来在长短不出三米的地方走动了一下,然后,又坐到座位上。王丽娜想,自己毫无束缚地坐着都感到很累,这四个人戴手铐脚镣那就更累了。她真从心里同情他们,真想给他们松松手铐,可是,为了安全,她只得硬起心肠来。
漫长的夜终于熬过去了,外边的戈壁滩有了微微的亮光,一片朦胧之色,远望天际,没有人烟,只有依然漫无边际的黄色的戈壁、荒漠。
一夜基本没睡,虽迷糊了几次,却极不踏实。随着天放亮,车上的旅客全醒了,又有了吵声。王丽娜感到很累,眼睛干涩,腰又酸又乏,脸色蜡黄,头发也凌乱了,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采。
小张说了句笑话:“这么漂亮的王姐怎么成了丑婆娘了。”
王丽娜一惊:“怎么啦?”
“头发全乱了,成了一窝草。”
“是吗?”王丽娜尽管很累,可对于自己的形象还是十分注意的,因为她是女人。她要去梳洗一下,可马上又打消了念头,丑就丑吧。押犯人处处都得谨小慎微。
“不要紧,我们看着。”小谢、小张劝她去梳洗一下。话音还未落,突然张军从茶几上抬起头站起来,大声地喊:“放开我,放开我,我受不了啦!”
他是故意滋事,刹那间,全车厢的人全惊了,所有人都站起来向这边看。王丽娜头嗡地一下,她不怕他一个人闹,她怕所有人犯趁机闹事,她觉得喝斥和讲道理都是无用的。她既不能让他闹大,又不能让他煽起其他三人的情绪一起闹。惟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制止。这样一想,她摁住警棍的开关,准确地朝张军的手铐上捅了过去。立时,铁制手铐上发出了耀眼的蓝光,啪啪作响,张军被电一击,跌坐在椅子上,沉默了。
车厢里的旅客全站起来朝这边看热闹。
情况来得突然,虽然被制止了,可看热闹的旅客还没坐下。王丽娜想,必须给旅客解释一下,否则,大家乱议论,会激起一种情绪。于是,她对两边的围观者大声说:“旅客们,我们是甘肃武威市公安局的,执行押解任务,刚才一位工作对象坐的时间太长了,累了,叫喊了几声,现在没事了。请大家坐回原位,配合我们工作,谢谢大家。”
旅客安静了,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
王丽娜想,这个张军闹事固然可恶,可是,他们戴着脚镣手铐坐一个晚上,实实在在太累了。
他们虽然犯了罪,可也是人啊,女性的善良使她产生了对他们的同情。她想了一下,决定给他们每人20分钟自由活动时间。
两人一组,她让小谢、小张将一组的手铐先打开,把另一组的脚镣打开,允许他们站起来原地稍稍活动活动。20分钟后又轮换。
王丽娜知道,押解犯人最忌讳形成押解民警和人犯的直接对立,这样容易使犯人孤注一掷,所以,不能打骂和用语言侮辱刺激,也不能询问案情。可刚才为了制止张军的闹事,迫不得已用了电警棍。现在必须缓和矛盾,消除紧张气氛。这样一想,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梨,借了一把水果刀——按押解作业规范,他们不能带水果刀——削了皮,递给已腾出手的张军:“吃个梨吧,刚才你太难受了,大喊了一声,我急了,击了你一下,对不起。”
小谢也笑笑说:“吃吧,别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张军没说啥,接过梨吃起来。
她给每个人削了一个梨。
“小吴,你们家种梨吧?”王丽娜有意谈点什么。
“种。我们全靠水果收入。新疆地方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所以,水果含糖量比内地高得多,比武威家乡也高。梨在树上,内地的客商就订完了。”
“哈,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辞职在新疆找个媳妇过你这小日子了。”小张也及时打趣。警察和逃犯都笑了,连张军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松动。
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三位民警早上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其实他们肚子早都饥了渴了,可硬是忍住了。他们既不能搞特殊化,他们吃让人犯看,也不能太心软,让逃犯吃他们看,必须一致,体现有难同当,同甘共苦。一吃一喝就得上厕所,即使他们是自由的,也不能随时上,因为容易诱惑起逃犯上厕所的欲望。而这么多人上厕所,是押解途中最麻烦的一件事。
可干坐着时间太难熬,王丽娜灵机一动,向过来的卖货车买了两副扑克让小谢、小张和逃犯中两个人玩。张军表示不玩,于是就让吴安同和刘鹏礼玩。小谢和吴安同是对家,小张和刘鹏礼是对家。
王丽娜则无话找话,和张军、马卫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心里却十分紧张,警惕地盯着他们四个人的一举一动。她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个警察内部刊物上的工作研究文章,因为新疆到内地线路太长,每年在春节前,大批在新疆工作的务工人员回家。由于许多人单枪匹马,又带着一年的工钱,心理紧张,路线太长,喝水上厕所都十分困难,窗外又是沙漠戈壁,十分单调,所以极容易引发硬座车厢里的一些人精神突然失常,每年春运时几乎每趟车都有这样的事情。他们要么毫无来由地突然挥刀乱砍周围的人,把周围的人当成了抢劫他的财物的人,要么把钱乱撒,还有的突然跳车。而卧铺车厢则从未发生过这类事件。
她一想到这里,心就绷得更加紧了。此时窗外就是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他们又是逃犯,心情紧张,随着家乡的临近,他们一想到回去后的种种情形和个人命运,就极易产生烦躁情绪,从而引起事端。
这么一想,她觉得为了少上厕所,让大家忍着不吃不喝不是好办法,于是,她给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又发了一个苹果。
王丽娜又对他们说:“咱们现在是一个集体,同甘共苦,绝对平均。”
刘鹏礼好激动,一听这话,也受了感染,说:“我回去最多也就判个两三年,我出来后,肯定去公安局看你们。”
张军没说啥,拿眼睛狠狠挖了一下刘鹏礼。刘鹏礼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心里想,你算老几,凭什么说话要看你的脸色。
小谢说:“我们真是前生有缘,《白蛇传》里说五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呢,我们是朋友,你比我大一岁,你是我老哥。”
吴安同没应声,他一只手拿着梨,一只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他媳妇、儿子的照片唉声叹气。媳妇阿娜尔罕抱着一儿一女两个胖墩墩的孩子向他微笑。
早上没吃,小谢、小张早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上。要是平日旅行,哪能受这罪,可为了押运安全,这是他们三人的既定方针,必须遵守。终于熬到11点,开饭。他们给4名人犯全打开了手铐。一人一个桶装方便面,两根香肠。让他们靠窗坐,民警们给他们倒上水。
由于早上没吃,不要说4名人犯,小谢、小张几口就吃完了食物。
王丽娜也觉得只吃了个半饱,于是,又临时决定,再每人分一包方便面,一根香肠。七个人一样多,绝对平均。王丽娜是女的,少吃了一根香肠。
这一次大家才感觉吃饱了。小谢小张把垃圾收拾了,又给大家发了一瓶矿泉水,这东西比玻璃杯安全。
吃完,开始上厕所。
“小谢,你带张军先去。铐子解开。”
张军、马卫东站起来,由于脚镣铐在一起,他们只能小步挪行,两人还得配合一下,所以,显得特别笨重而又滑稽。小谢在前边走,小张在后边,也慢慢地挪动。王丽娜则守着吴安同和刘鹏礼。
小谢打开厕所,他先进去,看看有什么会供逃犯利用的凶器。没有,窗户是密封的,然后让张军和马卫东两人再进去。两人都要解大手,只有一个坑,张军似乎早忍不住了,还没等小谢发话,他就解了裤子蹲在坑上了,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三人实在太挤,小谢则站到门口,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头伸在里边,将门掩了一半,守着。事先,他们已听了许多有经验的民警介绍,押解犯人,上厕所是最麻烦最危险的一个过程。过去,窗户是开启的,这空调车虽然窗户开不了,可玻璃是能打碎的。所以,里边再臭,他也只能站在里边捱着,也不能关死门。由于空间太小,又是两个罪犯,距离太近,若两人一齐动手想掐死他,简直易如反掌,里边民警无法迅速得到外边援助,所以,门必须开着,以防万一。他只能用身子掩丑掩臭。
张军一蹲下去就是20分钟,急得马卫东催了几次,可张军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你蹲一个小时我也不说。”
小谢没搭腔,他知道张军是个无赖,说也白说,还容易引起他的对立情绪。他是巴不得吵起来,故意闹点事端,宣泄一番。小谢才不上当呢。他只能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并有点幽默地劝马卫东:“忍着点,他腿蹲麻了就起来了。”
张军终于完了,马卫东又蹲下去,这个家伙也要故意折磨张军一下,也蹲下去不起来。张军实在忍不住了,催他,可马卫东说:“你看好时间,我比你肯定少蹲5分钟。”
小谢没搭言,心想,你们斗吧,只有这样,你们搅和在一起的可能性才小,反正站在这里和坐到座位上都是熬时间,只要车跑着就行。
一个厕所,整整上去了2个半小时。
晚饭没正式吃,警察和人犯每人两根火腿肠、一块馕、一个梨充饥。
大漠的太阳终于滚到了地球的边际,天又黑了下来。可是,离12时下车,还有5小时。
王丽娜知道,越离家近,被押解的人员的思想越容易波动,因为他们必然要面对家属朋友,面对蹲看守所,面对法院的审判。他们犯过的事也会越来越强制地浮上脑海。所以,王丽娜尽量找话和4名逃犯聊聊天,以缓解他们的心理压力。小谢、小张虽然没和王丽娜交流各自的想法,但心有灵犀,他们也尽量和大家多交流,说说笑话。
继续又打牌,小谢休息了,换上张军。这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趁着一切平稳的时候,王丽娜的思想也抛锚了。越到家,越急于见到儿子。儿子当时判给了他爸,可一直由她抚养。儿子是她的母亲带大的,老人依然像当年娇生惯养她一样娇惯外孙子。他要啥给啥,她经常嫌母亲太娇惯外孙子,可母亲则说:“你当年还不是这样子。”儿子,是她心里的惟一希望了,一个失败的婚姻的结晶。
虽然离婚几年了,他的影子却一直挥之不去。他们的结合是一场误会,是一场错误,她是上了他帅气的外表的当,那时自己年轻,几乎没有品味过艰难的人生,所以找对象就一个标准:人要长得好,个子高。才华、品格、心眼,她根本不管。当然不光她,她听许多女人评论某男人很优秀,后来她仔细一琢磨,所谓的优秀,几乎全是指模样好。这能不上当嘛。说到上当,她想起了她办的一起案子,警察太善良,真的上当。
一个30多岁的男人,打了别人的儿子,被拘留。领导批给她办,她想着不难办,谁知碰上了难啃的骨头。她去看守所提他,把提票交给所长,她在外面等,可等了半个小时,却只见看守一个人出来:“这个人耍死狗不出来。”
“我去。”她进去,发现他能走,就强行拽出来。可讯问时一句话不说。她一连提了三天,问了不下百遍,他依然一句话不说。她实在无奈,汇报给领导。领导说,实在不说,写“沉默不语”就行了。就这样到了检察院,检察院提审了两次,他也不说。检察院好办,审不下来提了几条问题就退卷。她想这人有了精神病,起诉不了了。于是她提到队务会上,队里又提到局务会上,局长认为应做鉴定,于是派她和另一名女侦查员,两个女人加一个男人带嫌疑人去兰州有关医院做司法鉴定。医生也问他许多话,他一句话不说。王丽娜急得向医生打问是真是假?专家就是专家,笑笑说,你希望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说他打了人家小孩,不能白打。
“好,这简单。”精神病专家给他打了一针。医生叫出她,悄悄说:“你需要问什么,你就问吧。”
好家伙,对答如流,作案详细经过和动机全讲了。
王丽娜兴奋极了,问他:“你到兰州想干什么?”
“我想吃兰州的烩面片。”
“你为什么要打伤人?”
“他把我孩子打了,我气愤,我就想戳死他。我生活失意,使我疲乏和沮丧。”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思想竟隐藏这么深。她太善良太傻,让他一个简单小动作就骗了,险些让一个受害人蒙受冤屈。
前夫也骗了她?她现在也不完全这么认为,她认定是他后来才变了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似乎有点道理。
有人讲,做警察的女人都是女强人。不错,她在近20年的警察生涯中处理了那么多治安案件,处理了许多民间纠纷,破了那么多强奸案、麻醉抢劫案、杀人案,一件一件道来,足可以写几本书。在外人眼中,她当然是女强人,其实,她的心理很脆弱。她的事业算是成功,破了那么多案,她很忙,很充实。自学刑侦本科,她和大家的友情也很好,可是她家庭残缺,她是女人,需要一个有男人的家,可遇而不可求吧。
终于熬到11点半了。
局领导和刑侦队的人以及新闻媒体的人,全站在站台上等。刑侦队长在手机上告诉她:“在车上梳洗梳洗,等会儿记者给你照相呢。要登报上电视,靠这照片找男人呢。”她本来不想去洗,累得要死,还洗什么,可终于耐不住女儿心、女儿身,在小谢、小张的反复动员下,还是到洗漱间精心打扮了一番。
提前半小时,他们就收拾东西,给4名逃犯挂上背包,给他们把前铐改成背铐。千万不能到家门了出事!
全车旅客站起来为他们送行。
“3个警察押了4个犯人,厉害!”
“这押解的头儿还是女的。”
她听了心里可自豪了。
局领导、刑侦队战友全到站台上等他们。他们一下车,马上就有战友把4名逃犯押走了。几架照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几架摄像机前后追堵着他们。一个记者挤上来问她:“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睡觉。”
凯旋的感觉,胜利的感觉,她觉得当时神采奕奕。
可过了两天,几个朋友打来电话:“电视上见你咋那么老!”
她好不伤心。
更新:2005-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