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人 宋美娅 敖 毅
访谈时间 2002年4月17日
访谈地点 呼和浩特市内蒙古自治区第一女子监狱
录音整理 宋美娅
文稿编辑 宋美娅
薛金花,1962年生人,汉族,只上过8个月的学。她曾是内蒙古一个村庄里的普通农妇,但她却有着一段不平常的经历,她的丈夫为了让她生儿子,对她百般折磨,她共生了8个孩子,存活了一儿一女。她被打、被骂,经受了各种形式的暴力,终于,她不能再忍耐,1997年农历二月二十七,她杀死了对她施暴十几年的丈夫。1997年11月28日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现在,她是内蒙古第一女子监狱的一名女犯。
1997年11月28日,呼和浩特市中级人民法院判我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杀夫必要遭到法律的严惩,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这是她本人的认识),但我又是怎样从一个善良的农家妇女变成杀人犯的呢?我把我在田家15年所遭遇的辛酸往事讲述出来,希望天下所有的姐妹们切莫像我这样抱恨终身。
新婚之夜的不祥之兆。
我出生在伊盟准格尔旗十二连成乡二道归村的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6人。在我19岁的那一年,我的表姐夫给我介绍了托克托县中滩乡什四份村的田玉春。当时我们伊盟很穷,一听姐夫说田的父亲是大队书记,田玉春又有工作,他那个地方交通也便利,我们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1981年四月份(农历。以下均为农历),我们领了结婚证。领过证后我才听村上人说,田玉春典过礼(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我就去问表姐夫,姐夫支吾着说:“倒是典过礼。”我说:“那孩子呢?”姐夫一会儿说那个孩子是田玉春姐姐的,一会儿又说是田的前妻和别的男人的。这年十月初二,我和田玉春典礼,这时他是26岁。
新婚的当天晚上,闹洞房时田玉春和他的姑姐夫打起来了,他们两家以前就不和,田玉春揪住姑姐夫的衣领,咬牙切齿,里外耳光打得他鼻口鲜血,我吓得抖成一团。我哥哥嫂嫂说:“我妹妹是新婚典礼,你们就是有天大的仇,过后再打。”田玉春吼道:“滚你妈的!不要你管!”人们离散后,田玉春拉开被子自己就睡了,根本不管我,也不安置来送亲的我的哥嫂和弟弟,后来是好心的邻居把他们叫去歇息。转过头我也想歇一会儿,一拉开被子,上面都是血迹黑污,他前妻月子里就不打算和他过了,故意祸害的。这被子我实在没法睡,我就对我婆婆说:“你们以前是典过礼的,我可是个新人哩,连床新被子也不做,对我们以后也不好。”我婆婆说:“田玉春净赌钱,没钱做。”我心里难过,就到院子的树下坐着,前思后想,别人的新婚之夜喜喜乐乐,我这是打打闹闹、一个无人过问的孤零夜。这样一个粗俗的丈夫,我不仅要把身子给他,还要和他过一辈子,以后还能有个好?我恨我的父母也不打听一下就把我许配给这样一个人家,我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赶车套车任甚都能干,十七八岁时还当过两年生产队长,老师找过,干部也找过,我就是嫌我们那个村穷,想找一个好点儿的地方,没想到找了这么一户人家,新婚夜连送亲的人都不管。我这心里难受,只觉得断了线的泪珠啊,流个不停。不知过了几时,我12岁的小弟来到我跟前,他说:“二姐,姐夫那么凶,我咋也睡不着,你咋不睡?”我姐弟俩抱头痛哭了一阵。为了不让弟弟为我担心,我进了屋。
田玉春听见动静,醒了过来,厉声呵我:“我要喝水,给我倒水。”我给他倒了一碗热水端给他,他又说:“太热了,我要喝凉水。”我又去给他舀凉水,我趁机小心地劝他,和姐夫有何仇,要在新婚之夜打成血头狼,田愤愤地说:“我爸当党支书,前几年从队上拿回来些砖瓦盖房子、打柜子,张顺才说三道四,我恨死他了,迟早会弄死他。”
田玉春在养水站上当养水工,也是他爸给安排的。十月二十六这天,田玉春发工资,45块钱里给了他爸40块钱,就为这5块钱,他们父子吵着吵着就打上了,田玉春拿起菜刀朝他父亲身上乱砍,眼见着一刀下去把他爸头上开一个大口子,忽地一下血流如注。田又从他父亲手上夺过棍子,高高举在空中,要往下打,看到这里,我突然吓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吓成精神病了,我甚也不知道了,裤头不穿,上衣也不穿,他父子把我拿绳捆住,我这胳膊上、腿上,挖的血条条。等我清醒时,田玉春问我:“你为啥总说‘我命不好、不称心,命不好、不称心’?你说这句话甚意思?”我不知道我说过这话,其实我就是气,没找上好人家气得。后来大夫给我医好了病,大夫说我是精神病,我不相信,可是摸摸我的头发乱成一团,里面掺杂着草棍、树叶,我婆婆给我梳下好多蚤子,我才相信。十二月的一天,田玉春拿大棍子打我,说我精神病是装的。
1982年的大年初一,我公公提出要分家,我公公说那个小女孩不是他姐姐的,“是你们的,属你们务义(照料、抚养的意思)”。这个小孩的妈叫翠丹,被田玉春打得受不了才离婚的。当初是我公公许了让她当妇女主任,给她哥安排工作,人家才嫁的田玉春。有一次,我俩一块儿出去,我看她胳膊上几个大疤,我说:“翠丹,你种花(牛痘)种这么多?”她说:“不是,是田玉春拿剪刀戳的。”田玉春拿剪刀把她的胳膊从这边扎到那边,伤着了骨头。翠丹生下女孩3个月开始跟田玉春打离婚,女孩6个月时她离婚走,我来时女孩两岁半。
田玉春一听让他要这个孩子,大怒:“死女娃,少给我往过打发,我不要!”我公公说:“你不要,800块钱我就卖,找下买主了。”我说:“不能卖,娶回我来你要卖小孩,让外人看是后娘见不得小孩啊,孩子我务义,我供她上学。”我公公说:“孩子你养着,她的地还在我这儿,将来收了彩礼,你一少半我一大半。”我说:“我就是因为村里头偏僻,没念上书,我父母重男轻女,就没让我读成书。这个闺女虽说不是我亲生的,我要让她读书,如果读成功了,倒贴了,也是你一多半我一少半。”我公公说:“世界上闺女还有倒贴的?我不给你讲这个条件。”我就给大伙儿说:“我就是要让我的闺女读书,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让我闺女念书。”在村上,我的名誉可好了。
这时,田玉春因为在养水站跟同事打架,让单位给开除了,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耍钱,整天游手好闲。
田家父子弃卖我的女儿。
第二年的正月我就有了胎。一天晚上,田玉春喝了酒回来吐在炕上,我侧身给他收拾脏东西,他一脚把我从炕上踹到地下,这时候我怀孕有4个多月了,当下我就腰疼肚疼,血流不止,我小产了,还没小产利索,村接生员又给我清宫,头一个孩子就没有留住。
1982年六月二十三,生下了我的大女儿。生之前,接生员说是男孩,生了五六天生不下来,胎位不对。说是送医院吧,又说医院太远,就又叫来一个大夫,两个大夫接生。我公公说:“是男孩,不要离人。”我丈夫、婆婆都在跟前坐着,公公蹲门口等着。生下来是个女孩,我婆婆说了一句:“哎呀,女孩!”我公公说:“过来做饭吧。”我丈夫也走了,剩下我一人,我就光穿了件背心,折腾了几天,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接生员说我丈夫:“你咋地也把你媳妇给盖着呀。”他就过来随便一拉给我盖上,说:“女孩我不要,你给我掐死她。”我说这是我的头生子,头一个不保住以后就不好养。一家人不再理我,我公公就没来看看这个孩子,我还是高兴地给她起名叫艳芳。
在我们那儿,生下男孩婆婆伺候,生下女孩没人管。生下男孩红布挂着,生下女孩什么也不给你挂。我妈来伺候我月子,整个月子就打闹得呀,做的饭多了,我丈夫说祸害他的东西了;做得少了,又说饿着他了。公公也吵,反正我妈怎么也是个不对。我说:“我既然能养下闺女,就能给你养下小子,你们不要对我妈这样,我妈也是一身病。”田玉春还更凶地骂我妈,骂得那难听。我妈哭着说:“金花,妈妈回呀,不能伺候你了。”我妈在院里跪下磕了三个头:“老天呀,保佑我闺女顺顺利利过了这个月子。”我说我也走啊,我公公婆婆也不拉,没人管。村上人说:“月子还没坐完你咋能回哩?”20多里路,我妈就一个人回了……(薛金花朗朗的声音逐渐哽咽,然后变成了哀哀的哭泣。)剩下我就自己伺候自己,每天给自己做完饭,给丈夫做,他回来做不好饭就打我。
孩子还不满4个月,他不让我给孩子喂奶了:“你不能再喂奶,赶快生男孩,解开奶才能再怀。”晚上,女孩在奶奶那边哭得没了气,我这里奶胀得难受,痛得我几次拿头往墙上撞,孩子饿呀!听着孩子哭,我痛断寸肠,求人家也不行,你要是把奶给孩子吃下了,他回来就打我。后来就硬生生给回了奶。孩子4个多月时,我就又有了胎了,人家就把女娃给我送回来了,我给她喂面糊糊,可她一天天软弱,我父亲看外孙女可怜,给了我100块钱,我买了一头奶羊,孩子才活下来。
女儿1岁零4个月的一天,突然浑身抽搐,我吓得赶快给田玉春10块钱,叫他去买药,他却去了赌场,一走4天没进家门。孩子抽得厉害,我就问我公公该怎么办,公公上赌场找了他,他们父子在赌场就打起来了。我丈夫一进门,冲脸就打起我:“你敢叫我老子和我闹事,我一个也不放过你们。”这就把我可打了一顿,血流得满头满脸。他把我打倒在地,又上来用膝盖跪着我的肚子,我痛得“啊”地大叫了一声,这时候我怀孕7个多月。
到晚上肚子疼得不行,村医生就给打黄体酮。怀到9个月零3天,生了,接生员说:“薛金花,你生下个大胖小子。”我就起来要抱,她说:“别抱了,是个死的!”我伤心得哭,我公公说:“哭甚哭,你是个女人,死了再生。”后来我看孩子的头盖骨塌下去一块,就是我丈夫打我时膝盖压的。我公公说:“不能说是打得你早产,就说你是喂猪累的。”打成甚他们也不叫说。月子里我躺下动不了,我丈夫甚也不管,我喂的猪多,一到早上猪饿得就把门拱开了,冷风直吹,我就得了病,浑身疼得不行,叫大夫看,大夫说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小产刚满月,我丈夫就要和我睡,我说:“我这身体还不行呀。”那人家不管。自从孩子死在肚子里,这血就归不了位,一个劲地倒血,又去清宫。我生了8个孩子,清宫就不知道清了多少回,那罪受得就没法说了!头一回清宫不行,说过7天再来,清了还是不行,一下子清了三次。后来有个大夫高明,说:“不能清宫,清得子宫薄了,拿药打吧。”我也觉得每次清宫我这小肚子疼得很,不能走路,只能抱着肚子弯腰挪。就这我丈夫硬要和我睡:“赶快有,给我生男孩。”但是两年我都没怀上。
1984年的正月,艳芳病得厉害,我抱她到我娘家,找我姐夫给我们娘儿俩看病,二月初小弟送我们回来。一进家,只见我丈夫招了一群人在赌博,他嫌我在娘家住的时间长,上来就要打,小弟急忙上前拉,我丈夫操起刀就朝小弟头上砍去,幸有村民贺军夺下了刀,救下小弟一命。小弟哭着走了,我丈夫转身把家里的东西砸了,我气得抱上孩子又要回娘家。田掂着菜刀追到我娘家,又打又砸,要杀死我。我父亲吓得跪下求他:“我叫你田爷爷,田爷爷!”没有办法,我哥哥只好跑着把我公公叫来,我公公说:“你们薛家的人联合起来,把这牲口打死,扔到河里喂鱼,我肯定不怪怨你们。”无论谁说,我丈夫都不能停止打闹,我哥只好用自行车往回去送我,走到了个河塘边,我连气带病,人就从自行车上滑下来,昏倒在地上,我哥无奈地看着我。那天晚上,我丈夫不顾我的心情和病体,粗暴地折磨了我一夜。
第三年五月初六,我又生下了二闺女,哎呀,这就怎么也不让要了!我说:“不让要也不能弄死,要不咱就给人。”3天后,相了一家,二女儿就给人了,卖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来抱孩子时我哭得死了过去,我实在是亲得不行。
一年后,也就是1987年四月十四,我又生下了三女儿。田玉春一看是女孩,对接生的说:“给你200块钱,你赶快给我弄死。不能叫她务义,一叫她务义,再给人,她一个月都不吃不睡。”二闺女给人后我就老哭,吃得可少,不能睡,一睡,就觉得二闺女在我脚底下哭,要不就觉得她的小手摸我的脸,不由得……(哽咽着,她习惯性地用手擦拭眼泪。)一听他的话,我一下子坐起,血就呼呼地流,我说:“不能弄死,你要是把她弄死,我就一天也不活了。我生下多少女孩你都不能弄死。”这就留下了。我丈夫说:“你不能给她吃奶,不能看她。”我妈来看我,告诉我说:“娃娃要是饿了,你拿筷子头蘸点儿糖放她嘴里,她就饿不死。”3天后,我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就睡着了。迷糊里就听着娃娃说哭不是哭,说吐不是吐。我一睁眼,他父亲端着一大瓢凉水,田玉春掰着娃娃的嘴,正给她灌水哩,褥子上、被子上都是水。我一把护过孩子哭着说:“你把我弄死也不能弄死孩子,她才刚出生你就想害死她。”我丈夫从我怀里夺过孩子,一扬手,扔起老高,把孩子摔在墙上,孩子又顺着墙掉在地下,我就哭着要去抢孩子,他过来摁住我:“不让看、不让看。”我看娃娃没有动静,说:“看看娃娃是死是活。”他去看娃娃,我一头撞到墙上,昏得啥也不知道了。慢慢醒过来时听见婆婆说:“咋也是顾大人吧,她要是死了还能给你生下个小子来?”我醒过来了,娃也醒过来了,我抱起她说:“你们要是把这个娃娃留下,我就是给你们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他们就不再弄死孩子了。以后我这懂事的娃娃就再也没哭过。
第七天里,他们又要把娃娃给卖了,我说:“你们把娃娃送人也不找个精明的。”他们说:“有人要就不错了。”他们给人从不跟我说给在哪儿了,我后来都跑去看,这个孩子到现在都是个傻子,让我丈夫给摔成傻子了!
月子28天头上,我丈夫就要和我同房,我听老人说,血不干净同房容易得病。吓得我抱上女儿就跑回娘家,我妈说:“田玉春又打你了吧?”一家人哭成一团,那个情景像万箭穿我胸膛。8天后,田玉春叫我回去,那天夜里,他用火烤着,抽上一纸白粉,兴奋得一夜不睡,把我折磨到半夜,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拒绝他,他一脚把我从炕上踢到地下,问我:“你不是说给我当牛做马吗,怎么变了?”等我醒过来,他又开始折磨我。
1988年三月十二,又生下了第四个女孩子。没等生下,我丈夫就拿个筐扔在地上,一看是女孩,掂着就扔到筐里了,筐里的棍棍,扎得孩子“哇”地哭了。我就坐起来,说:“快抱给我,你把她弄死,我这就自杀。”我婆婆听我这话,就说:“先抱起来再说。”他们不让给孩子断脐带,不断脐带孩子死得快,我说:“赶快断了。”孩子抱上炕,我就又昏得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过来我就给我丈夫商量:“我叔伯弟弟头一胎生了个男孩,二胎又生了个男孩,别人咱换不上,我自己娘家弟弟会跟咱换。”我丈夫说:“我耍钱去呀,你留下她,一顿饭也不给你做。”
过了有一个月,我妹妹来了,说:“人家不给你们换,给别人家换也不给你们换,怕我姐夫给整死了。”我丈夫回来听见了,就骂:“你他妈的,谁给你换了?这回你非自己亲手把她整死不可,你不把她整死,我就把你整死。”我说:“我母女俩一块儿死了也好,我死了做鬼也能保护她。”他就过来抓住孩子的腿又要摔,我说:“你要摔,我就真死了。”这时候他父亲过来骂他:“你耍钱一耍一个月,要弄早弄死,她都奶了一个月了,再弄死她又犯精神病。”我丈夫就骂我:“你不是说能换哩,谁给你换了?”我公公就说话了:“换?谷要自种,儿要自生,娶个老婆为啥了,她才生几个,就不能生了?死你也要生个儿子。”我说:“大,不是说叫计划生育嘛,你是共产党员,咋不带头哩?”我公公说:“计划生育,那是给城里人计划的,你不生个儿子谁给你下地干活,老了谁养活你?”我说:“要是这么说,我母女俩就一起去跳河。”我抱起孩子往外走,我公公拦住说:“不能走,我再去问下个人家。”过天我公公回来说:“找下人家了。”200块钱把孩子卖了。
几天过后,我偷偷找到了四女子(四女儿),孩子睡在屎尿堆里,没人管,她妈是个精神病,回四川江油老家了,我给她爸商量:我给孩子洗屎洗尿,叫我来看孩子。人家说:“你想看就来吧。”不几天,田玉春回家没看见我,问二女子,二女子说我去看四女子了,田玉春就打我呀,往死里打。后来婆婆过来说:“别打死了,打死了谁给你生儿子?”我丈夫说:“再去看就打死你!”后来生下儿子后,我丈夫打死我公婆也不管,你死就死,打得我在外面躺几天也不管,没生儿子之前我还不能死。
我就又犯了精神病,看见天上的星星,是我的四女子眨眼;听见公鸡叫,是我四女子喊妈;看见树,是我的四女子,上前就抱,额头上磕得一层层的血。听见二女子喊妈头疼得呀,要裂了一样,受不了,赶快往外跑,几十里路地跑,鞋跑丢了,光着脚在石头上跑,脚底板全是血,也不知道疼,晚上叫狗咬住,以为是我四女子,裤子咬破了,还抱住狗使劲亲:“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黑夜间摔到水沟里就睡着了,睡起来浑身是水,慢慢地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产后风、妇女病。为了不让我疯跑,田玉春给我吃各种安眠药,一天给我吃15片强力安眠药也睡不着觉,又请原来的大夫给我扎针,这才慢慢好过来。
我刚清白过来,田又摁住我折磨我不放,夜夜是我的鬼门关,吸了白粉的人跟常人不一样,整宿整宿地折磨我。1988年的八月,我又怀了孕。十一月里,丽丽——就是我丈夫前妻留下的那个女孩,上学没钱,我把口粮卖了给孩子买点儿本和笔。田玉春知道了,拿起个大棍子打我,谁知棍子上有个钉子,把我的头打了个大窟窿,血顺头顺脸往下流,不知多会儿,我又晕倒在地上。到了晚上,我流产了。
流产不到半个月,田玉春就要和我睡,说他年纪大了,等不得了,赶紧让我生儿子,步步紧逼我。我们家粮房里有一口给我公公准备的棺材,我吓得天一黑就躲到棺材里,他想不起来去那儿找我。晚上我听见他躺在炕上喊:“薛金花、薛金花!”我一声气不敢吭。那时候正是十冬腊月,冷得很啊!每天晚上冻得受不了,听他不叫了,我就从棺材里出来,在地上跺脚,脚上的冻疮又疼又痒。没几天,我得了气鼓病,肚子像扣了盆一样鼓起来,疼得坐不住。我妈听说了,给我送了300块钱,让我瞧病,还让我妹妹来伺候我。那一年,我妹妹19岁。有一晚上,我扎针回来,看见我妹妹坐在炕沿上哭。我问她:“跟你姐夫吵架了?”她说没有。晚饭她也没有动筷子,过天她就要回去。我又扎针、吃药,整整看了一年病。
虽然有了儿子,我的苦难没有到头。
1990年五月,我又怀孕了,可是身体不行了,瘫了一样躺在炕上,侧着身还能起来,平躺就起不来。我丈夫照样整天出去耍钱,没人管我。下午二女儿回来,把我的胳膊拉到侧边,再扶我起来,女儿不回来,我只能在炕上躺着拉尿。我娘家看我太可怜,就用个车把我拉回娘家去伺候。我这次一怀孕,我父亲就用砖修了个小庙,里面供上个牌位,每月初一、十五,我父母就去磕头:“保佑我女儿生个男孩吧。”每天早晨太阳出来时,只要我还能动,我妈就把我扶起来,让我跪在炕上,冲太阳磕三个头,我说:“快保佑我生个男孩吧,再不生我就活不成了。”天天头磕得“咚咚”响,前额上磕出血,干了,再磕出血。
1991年三月初一晚上,我肚子疼,第二天,我妈和我弟弟就把我送回田家。一进家门,一对小猫卧在我家门口,我们那儿说见一对猫就要生男孩,老天开眼了,我抱着小猫高兴得流泪,不住地说:“我要有儿子了,要有儿子了。”村里人听说我回来就来看我,我就听水缸里面有响动,侧身一看,里面有一只好大的青蛙,哪来的青蛙哩?我们家三面是墙,门也不靠水。邻居们说:“这是老天可怜你了,给你送子来了,快把它放高处供起来。”我拿瓢一舀,青蛙蹦走了,这时候,娃娃的一只脚下来了。
田玉春找了一伙人在家打牌,屋里有男有女,我只说肚子疼,要生哩。我妈就叫田玉春去请大夫,他说:“等着吧,打满8圈。”这时候才打4圈。同桌一个年纪大的说:“老婆生孩子还能等?不耍了。”人家走了,他也走了,直到天黑还没回来。我妈出去找他,我又怕我妈路不熟,还有狗咬,我拄了根棍,又去找我妈。肚子疼得很,就歇一下。田玉春又在别人家里耍钱,找着他回来一路走他在后面一路骂:“哪一次不得生个五六天,回去生不下来打死你。”大夫来了一看,孩子的小脚都干了,大夫先用热水把小脚泡软了,又送进去,找另一只脚。
我生这几个孩子全是难产,都是折腾几天。儿子出来时就听见说:“孩子死了。”我就昏死过去了。大夫拿热水泡,儿子才缓过一口气。我妈把儿子抱过来,把我的胳膊拉过来,说:“这是你儿子,摸摸你儿子吧。”我一看,咋那么小呢,才3斤多。我抱着儿子高兴得流泪,我说:“我生下儿子了,我有儿子了。”田玉春过来一看,又骂:“妈的,生丫头生那个大,生儿子咋这么小,跟只鸡似的,能活吗?”我妈赶快说:“小也是儿子,能长大的。”
原来想,生个儿子我就能熬出来,谁知道我以后的日子更惨。儿子身体虚,总有病,田玉春要我再给他生个强壮的儿子。这个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田家父子把我当成一个不能停止运转的生孩子机器,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得不停地为他们生儿子。1992年,我听村里大婶们的指点,吃上了避孕药。我在水缸下面挖了一个洞,把药藏在里面,外面拿土掩上,再用一块砖盖上。1994年的一天中午,我刚拿了药,还没来得及往水缸下放,田玉春偷人家的鱼回来了,我说不要偷人家的东西,他听了不高兴,抬手把我打倒在地上,口袋里的药掉了出来,哎呀,这一回真要把我打死呀,他说:“难怪这两年没怀上。”打了我两天,这一次打得我实在受不了,我找了药,正要一了百了,村里一个叫吉女的年轻女子发现了,她劝我死了还不如跑了。我连夜跑到托县,一个老大娘留我住夜,听了我的事,她说:“你上法院离婚呀。”我说:“法院在甚地方,法院的人也是和咱一样的人?”去了法院,一说,人家说:“知道,前些年他打媳妇打得狠,那个媳妇离了。这个媳妇还打,给她离呀!”我离家的第九天,我弟弟进城找上我了,说:“姐,快回吧,二姐夫拿刀要杀咱大。”我一听,算了,这婚我是离不了。只好回来了。一进家门,田玉春拿起刀,一刀砍在我手上:“这就是你要离婚的下场,这回是砍手,下一回就是咔嚓——”他拿手划了一下脖子。我手上的鲜血流了一大摊,他扔下刀就出去了。他父亲还说:“就那么一下你就制住她了?她这回找到法院了,还要离的。”我公公给田玉春出主意说:“不杀他们家大人,杀小的,女孩不杀,杀男孩。”
我父亲也不让我离,他对我说:“杀了我好说,可薛家有一二十个孩子哩,不能让咱断后啊!”我没有离婚的余地,只有死路一条。我就上吊,还没等死,就被二女子发现了。我寻死过好多次,都让人给救了。1995年初,我抱着儿子去跳河,让一个老汉给捞上来。四女子送人后,我吃了60多片安眠药,喝下后难受,流口水,田玉春发现了叫了大夫,我不给他们说我喝药了,不让他们救,大夫还是把我给救了。我就这么死不了,活着受罪。
自从生了儿子,田玉春打我都是往死里打,有一次他拿刀背砍了我20多刀,死在外面的树林里,后半夜冷风一吹,醒过来了,我自己爬回来,我不回娘家了,不给娘家添事。这样的打太多了,我公公还出坏主意:“你得防着她,看她装药了没有。”为了逼我再生,我公公对我丈夫说:“儿子不是你的。”田玉春一打孩子就骂他是野种。
这里面还有一段话。我生不下儿子病得厉害时,我婆婆悄悄说我:“你不能外面找个人混?我儿就没有生儿子的籽。”我婆婆也是受我公公一辈子的打,一次我去她家,公公正打她,把她的手指头打断了,也不给她接。我婆婆瘫痪了6年去世的,死也不是正常死的。(薛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就找了那么一个人。我丈夫可精了,例假完10天里,必须跟他睡,他说这时候怀孩子。有了我儿子以后,我就拒绝跟那人来往,他说:“我给你治病。”我说:“我不为治病,只为生儿子。”后来,我丈夫用自行车驮着儿子到托县去验血,回来跟他爸说,儿子是他的,还说我是个正派女人,这才不打儿子了。
田玉春害死了我妹妹,祸害乡邻。
那年妹妹从我这儿回去后就病了,四月里我回娘家,一进门,妹看见我就哭,随后她做饭去了,我妈问我:“你妹妹是不是和田玉春吵架了?自从你家回来,每天哭个不停,到底是怎么了?”我拉着妹妹的手,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得下病了,经常肚子痛,例假止不住。那年七月,我妹妹就瘫痪了,大小便失禁,为了给妹妹看病,我父母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后来实在没什么可卖的,我小弟就把他的血输给妹妹,我们一家人都给她输过血,慢慢的,妹妹的病才有点儿好转。
1996年三月份,我们这儿唱戏,我心疼妹妹每天躺在炕上,什么也见不到,就把妹妹接来看戏,田出去胡混,经常不在家。没想到我妹妹来了不到10天,田就从外面赌回来了。妹妹来时带了200块钱,怕田发现,就让我放在破烂的柜子里。这一天,二女儿说要买字典,得40元钱,家里没钱,小妹就让拿她的钱。我去柜子里一找,柜子破了,钱也没有了。儿子说:“我看见爸爸拿走了,还给我买了一包方便面。”一听这话,我丈夫抬手就打儿子,打得儿子鼻口鲜血,我上去拉,被他打了几个耳光,我妹妹看不下去,就伸出拐杖挡我丈夫,他伸手去夺妹妹手里的拐杖。我吓得抱着他的腿说:“她不能摔倒,摔倒她就完了,我叫你爷爷!”人家不管,硬是从我妹妹手里夺过拐杖扔到外面。我妹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尾骨摔裂了,血流不止,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哭着把妹妹抱到床上,小妹痛苦地要马上离开我家。我出去借钱,回来时妹妹不在了,田玉春把她赶出去了:“爬你也要爬走。”我骑上自行车就去寻她,两个小孩儿告诉我小妹往东走了,拄着拐一边走一边哭,手里还拎着衣服。我顺路走到邻村打听,妹妹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我们姐妹俩抱头痛哭。晚上10点,我丈夫找来了,一进门就说:“今儿要把你薛金花打死。”上来就冲我打来。人家夫妻俩急忙跳下炕拦住他:“不能打,要打回你家打,不能在我家打。”田拖住我往外走,乡亲们再三劝说,田才放话,让我把妹妹也带回去,我把妹妹放到自行车上往回推,田竟然骂了一路!
第二天,妹妹的病重了,我请了大夫来给妹妹看病,田玉春一看见大夫就说:“你赶快离开我家,别勾引我女人。”大夫气得跳下炕就要走。我上前劝说,田又打我。我妹妹说:“不要打了,我走呀。”田玉春堵住我,不让我送我妹妹,把我的自行车的气放了,要让我妹妹爬着走,大夫安慰我说,他正好要到我娘家村上,他送我妹妹回家。当天他们住在外村乡亲马俊家,晚上我偷偷跑来看妹妹,11点多又被田拧回来。临走,我内疚地对妹妹说:“姐明天一定来送你上车,姐要把你抱上车。”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做好饭,哀求田能让我去送小妹,田把门堵上,不让我出门,直到11点多有事他才走。我赶紧找上自行车去马家,到了那儿,人家告我说:“你妹妹对司机说:‘司机哥哥你再等一等,我想看二姐一面,她一定会来的。’等到9点多,你妹妹说:‘肯定姐夫又打她了,她来不了了。’这才走了。”我淌着泪跪下,给老天磕了3个头:保佑我妹妹平安到家。
八月里,我妹妹不行了,我趁田不在家时跑了回去,还没住几天,田就捎话:“让薛金花回来收秋,不回,拿刀去杀了薛家后代。”我弟弟说:“姐你回吧,别让他来家闹。”我小妹知道见不上我了,临走前,小妹流着泪给我讲了她被田糟蹋的经过。
1989年春,她来伺候我的第二天,我去扎针,妹妹正在做饭,田玉春回来了,他对妹妹说:“你姐不行了,不能给我生儿子了,你给我生个儿子吧。”妹妹吓得抖成一团,直央告他,田玉春根本不听,硬是把带着例假的妹妹奸污了。他泄了兽欲,我妹妹却从此得下了病。这一次,又是他抢走了妹妹的拐棍,让妹妹摔成致命伤。
听了这些,就像是五雷轰顶,轰得我支撑不了了,我对田玉春充满仇恨,我觉得我们的日子到了尽头,早晚一天会出事。妹妹拉着我的手说:“你回去把手术做了吧,别再给他生了。”我八月二十二日回到家,3天后,我自作主张去做了皮埋手术,别人做了手术胳膊都挎着,我不挎,不叫他看出来。晚上睡觉时,他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不由地“啊”了一声,他扯起我的胳膊一看:“你做的啥?”黑夜间可把我打得呀,叫我明天就去取了,要不天天打。打我也不去取。皮埋之后,我天天流血,那我也不取,田真是每天打,不是打就是骂。后来我身体不行了,田说:“你去找计划生育办要钱,把你的老病也治了。”人家还真是给了300元,我舍不得治病,给娃娃们买书了。
我回来还不到10天的时间,八月二十六日晚上,我妹妹离开了人世。妹妹死时25岁,没有结过婚。是田害死了我妹妹!妹妹死后,我烦得就像个疯子,不能看见田,也不想呆在家里,天天起来就想大哭一场,夜夜跑出去找妹妹。
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悲痛,就想去舅舅家散散心,走到把寨村,看见8年前被田用水灌、往墙上摔的三女子,正被一群孩子追打,这孩子傻得屎尿不知,连屎都吃哩。我把别的孩子轰散,心疼得抱着她一场痛哭,我恨自己不能保护亲生骨肉,怜惜小女被她亲生父亲残害到这种地步,一生都活得不像个人。我也不去舅舅家了,返回来把家里一头大羊卖了310块钱,我对田说:“她养父母是个傻子,咱还是她亲父母哩,得给孩子看看病。”我丈夫把钱一把手抢走,他骂我:“再去看那个孩子就打死你,她那傻爹娘,就称养傻孩子。”两天不到,310块钱输完了,他又把一只大羊牵出去输了。这些羊就是用我父亲给的100块钱买的那只羊繁殖的,是我的救命羊,我们母子没饭吃,早晚都是喝奶,所以我这身体才能恢复。自从1996年我妹妹死,这一桩桩、一件件,对我的压力太大了,我想把他弄死,又害怕流血。
1996年十一月份,村里人风言风语说,五里滩史家男人寻短见的事,跟我丈夫有关系。史家女人我认识,我丈夫把她领我家鬼混过。我丈夫跟别的女人我不管,他跟别的女人了,对我也轻些。后来史家女人被乔二霸占,乔二是我丈夫结交的朋友,他的朋友都是偷、抢、赌、骗的地痞流氓。乡亲们说:“史家男人不是寻的短见,是叫人给害的,跟你男人有关。”这件事还没完,十二月里,村里王三给丽丽介绍对象,他对我丈夫说:“对方能把你欠下的赌债全还了,还能给你盖起新房。”我丈夫在外面欠的赌债太多,他一回来,要债的坐一院子。他一听,乐意,可女儿跟那人见过面后,嫌男的罗圈腿,不同意,田就把她打个没完,闺女晕过去好几次,我只能用身体护着孩子,我得尽我做后娘的责任。我说:“闺女是我务义大的,不能要养钱。”田就又打我,说我把闺女宠坏了。因为大闺女,我没少挨他爸的打,从小念书,我再三求人转借钱,她爸就不让女孩子念书。读到初二,她怎么也不读了。为了她的前程,也为了尽我做后娘的责任,我趁丈夫不在家,用牛车送她跟上我外甥女学理发。我丈夫知道后,三番五次打骂我,说女孩子学了技术,找对象时就不好要钱了。
为了躲她爸,丽丽藏到镇上的理发店里。我背着她爸给她送吃的。有一次,我套着牛车给她送面。牛被汽车吓惊了,我死命拉住牛,差点没送命。丽丽就不让我再去送了。那年年三十夜里11点多,孩子才回。正月一过,我丈夫又逼女儿嫁人,女儿求我救她,我把她偷偷送到我姐姐家。正月二十六田从外面赌回来,一看丽丽还没回,就毒打我,我实在挨不过,就说出丽丽在我娘家,田玉春让二女子去把丽丽叫回。
1997年二月初三晚上,田又赌回来了,一进门,把两个女儿刚做好的饭菜踢翻在地,把锅碗瓢盆乱砸一顿。过后又打丽丽,孩子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叫个不停,我放下吓哭的儿子,伸手去拦田玉春,田玉春挥出去的大水瓶正好打在我的乳房上,我一下子疼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看见丽丽爬在地上,田玉春用脚在她背上使劲拧,孩子都没了哭的气力。我喊二女子:“快去叫你二爹!你爸要把你姐姐打死!”二女子去叫二爹,她二爹不敢来,说你去叫外面的人吧。二女子跑到外面喊:“救命啊!救命啊!”因为田凶恶,邻居听见也不敢来拉。这时,田玉春的姑姐夫进了门,他可多次救下我,把我锁在他们家。因为救我,田玉春更恨他们。姐夫开口就骂:“玉春,你真不是人。”田转过头一看,又是仇人,上去里外耳光,姐夫嘴角流着血说:“好好的家,就要一次一次毁在你手里。”田出去找了一块砖头要砸姐夫,我赶紧上去死死抱住他拿砖的左胳膊,谁知他把砖倒到右手里,把他姐夫头上打了一个血窟窿,鲜血直流。孩子她二爹和随后来的3个邻居吓得不敢上前。田玉春又转身往屋里跑,我猜他就是去拿刀,紧随着他后面跑,我知道姐夫还没走,就抱着他的腿不放,他用刀背砍我的背,直到砍得手麻了,刀才松手。
他打完了,去睡了。我把女儿安置在邻居家睡觉,抱着儿子去看姐夫的伤情。村里来看的人可多了,姐夫人缘好。我对姐姐说:“姐姐,我给你做饭。”我疼得抖得厉害,大伙这个说我:“你回吧,别人打你丈夫你哭,现在你还哭。”那个说:“再有人打他你不要管,别护着他。”我不说什么,拿着血衣裳去洗,姐姐说:“不能洗,明天告他去!”我给人家做饭、滚水,招待大夫。晚上,姐姐气得病倒了,我伺候着姐夫。半夜里人又不行了,我想出去请大夫,又怕,碰上我丈夫怎么办?怕着怕着,我也把大夫请来了,又送走。早上,姐夫醒过来,说:“我听见你哭了一夜,你不容易,今天不去医院了,就在家养养吧。”姐姐说:“叫田玉春来,他打了人还凶。”田玉春来了,我说:“他黑夜间喝了酒,手下不清楚。”他说:“我才没喝酒哩,我就是要杀死他。”姐姐气得说:“叫救护车,快拿钱!”我说:“姐姐,我把大牛转给你,先借你900块钱,以后我卖牲口还你,现在先给姐夫治病。”我把家里仅有的200块钱拿出来,给丽丽介绍对象的王三又借给200元,一共1300元钱交给我丈夫,让他陪姐夫一家去看病。
7天之后,姐夫的小儿子来家说:“妗子,快拿钱接我爸出院。”我挺奇怪,说:“你舅不是跟着你们的吗?”他说:“他只呆了一天就玩儿钱去了,现在都输4万了。”我不由得就昏过去了。外甥拍着我说:“没输那么多。”醒过来我说:“丽丽,去寻你爸。”过午,丽丽回来了:“我爸说:‘不管,叫他们去告,捡大处告。’”我只好去接姐夫,说:“你花下多少,我还你多少。”姐姐说:“以后我家地里的活也是你干啊。”我说:“行,我干。”姐夫回来后总是头疼,姐姐又要去做脑电图,来拉我家的牛,我哀求姐姐,等田玉春回来再拉,要不我会被打死。二月十四日半夜里,我丈夫回来了,问我:“手章呢,我要去贷款。”我求他贷上款给姐夫补上点儿债。听说他贷了600元,很快又输光了。
二月二十六日晚11点多,我丈夫回来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叫你做的皮埋手术?”我只好说村里的老人提醒我,再生下去我就没命了。这时,他牙咬得咯咯地响,说:“都怪老张典礼时冲了我的喜,害得我生不下儿子,这一回又欠他1000多元的医药费,他还要做脑电图,不如把他夫妻闹死,以前所有的债就一笔勾销了。”说着,他拿出来一瓶打枸杞的药(剧毒农药),对我说:“明天你去叫他们夫妻俩来吃饭,你把安眠药放在酒里,把毒药拌到饭里,再往他们身上拴上大石头放到河里去。做完这事我就让你走,放你一条活命。”他这话把我吓坏了,说什么我也不答应,他就骂我,就在我带着例假的情况下,凶狠地折磨了我一夜。
第二天清晨,田让我下地干活,我掀开被子让他看我被他一夜折磨流在被子上的血,他才不情愿地走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拿着一包辣椒,半瓶酒,他叫我去赊账买酒买肉,晚上叫姐姐、姐夫来吃饭:“给他们把饭盛在有辣椒的碗里。”他在辣椒里拌了安眠药。我说我不能再去赊账了,商店的小青说我:“你拿甚赊,你家穷得什么也没有,不赊给你。”他骂我没用,连酒肉都赊不来。我丈夫骂骂咧咧刚出去,姐姐带着四五个妇女要来拉我家的牛,我央求她:“等中午田玉春回来你再来拉,你家有甚活儿我给你干。”
待屋里安静下来时,我想,我丈夫跟姐夫家有仇,他为啥不自己动手,而指使我干,我要是干了,姐夫的儿女们能放过我吗?田是不是嫌我知道他的罪恶太多了,想借姐夫家人的手杀人灭口啊?我想到了田害了我的女儿、我妹妹,害死史家的男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恍惚中,我想反正我都是死,不如先把他弄死。
走投无路,我用田教我的方法,对他下了手。
中午田玉春回来后,我把我以前吃的安眠药放到田的饭碗里,一会儿,村民张三贵来要田还赌债;三贵刚走,又来了一个男人来要钱;姐姐也来了,又要拉牛。我丈夫烦躁得很,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他们逼得我活不下去,又要拉牛,又要去大医院看病。”他又逼我去买酒肉。我不去,他转身想去找刀,没走几步就摔倒了。我实话告诉他,我给你吃下安眠药了。他一听喊道:“你好大的胆,等爷醒后非把你们薛家人杀光。”说着他上炕睡了。我有些害怕了,他若醒来,不仅要杀姐夫,还要杀我的亲人,只有把他除了,才能救下所有的受害者。我找了一块磨刀石,用绳子系上套在他的脖子上,我就开门出去了。不知过了多大会,乔二的弟弟乔四来小青家叫我,说:“你丈夫死了。”我跟乔四回到家,从玻璃上看见我丈夫的样子很可怕,我一下子瘫倒在门口哭起来。
这时我公公过来说:“哭甚哭,他死了你还可以好活几年。找两个人把他扔到河里喂鱼去。”我央告公公,让我丈夫用一用公公的棺材,我公公不让用,他也恨他。村里人说情,我说:“大,他活着时,住的屋子烂得看得着天,用用你的棺木,再给他扯一身衣服,让他到阴间做个好鬼。”我公公最后同意600块钱卖给我,但不让往他们家坟地埋,说怕我丈夫做了鬼也打骂他,让我埋到我的口粮田里。公公让我说出“是谁害死的田玉春”,不说清不让埋葬。到了三月初四,我说:“是我弄死的,这能下葬了吧。”中午从坟地回来我公公就宣布,我大女儿归他了。
三月底的一天,公公来找我,让我去给他做饭,我知道他起了歹意。1995年,我治病时住在他家,一天晚上,睡梦里我觉得身上有人,醒过来一看,是我公公,我吓得喊了一声,我婆婆就在一个炕上睡,她说:“快开灯,快开灯!”我公公这才下去。村里人早就给我说:“你公公要霸占你,你注意点儿。”我说:“我不能给你去做饭。”公公说,当初他要娶老婆我不同意,现在就得跟他。我说:“哪是我不同意,是你儿子不同意。”公公说他儿子没有我精明,都是我的主意。我对公公说:“你儿子死了,还有孙子,我死也不跟你。”公公说:“不从就置你们母子死地。”我一连叫了他十几声爸,我说:“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跟你。”没两天,他又来了,说:“我在下河给你找了个主儿,把你们母子给人家,人家给我7000块钱。”我说我不想找男人,我能种地,能养活孩子。我公公说:“你要不去,你给我7000块钱,不然我就去告你杀死了我儿。限你一个月给齐钱,我当紧有用。”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当时就开柜子找出400块钱给了他。我哥买了我一头牛,村里人给1300块,我哥给我1500块。还了点儿债,只有这些。我想卖掉我的牲口和粮食,我公公和小叔不让,说家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四月二十六日上午,我正又愁又累得想睡下,小叔的二儿子过来说:“我哥给望生弟灌酒快灌死了。”我惊得往他家去,只见儿子两眼血红,吐个不停。我问他大儿子为啥要这样做,他们都知道我儿肝肿大,不能喝酒。那孩子说:“是我爷、我爸妈叫我把弟弟灌死,说你再气疯了,两个姐姐就由他们卖。”第二天,我儿还是吐,我就央告小叔、弟媳,让我卖掉一袋玉米给孩子看病,他们还是不让。没办法,我抱上孩子去找公社白书记,白书记看我母子可怜,从身上掏出100块钱,这才救下儿子。
五月初六,我公公又来逼我要钱,我问他为甚要往死里害一个娃。他说:“一天不还清利钱,一天就往死里害你们老小,反正我73岁了,谁陪不过谁。”随后就大骂我,还说他已经买通公安局的人了,他让我死,我就得死。有的村民看不惯,提醒我不要再给公公钱了,说给上他钱,他更好告你,四月二十五日,他请村民吃饭,就是让大伙帮钱告你。
我被捕入狱,幸留了一条命。
1997年七月,我公公看我还不上钱,就开始告我,七月十三,我被公安局带走了。这期间,他天天来唬我,叫我不能说我丈夫打我,不能说他赌博,不能说我生8个孩子,都不能说。公安局来开棺验尸,吃住在公公家里,他说他8000块钱买通了公安局。有一天,他碰见我父亲,他说:“公安局长是我原来的同事,总要把你女儿拉出去崩了。”
我走之前,把我的两个孩子送到我妈家。还没开庭,我弟弟来托县看守所见我,说他爷爷把两个孩子接走了。我心想:“行了,我甚也别说了,孩子在人家手里,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开庭时,我甚也不说,都是他爷爷在说。我想,我死了就算了,主要保住两个娃娃,我死了以后,两个娃娃让我弟弟务义。
在看守所里,我又犯病,小便又不由自己,看守所给我看病,把皮埋也给取了。这一天,去医院看病的路上,开车的小司机对我说:“在法庭上你得说话,把你的委屈说出来,再不说你就是死刑。你把你的情况写给我,我给你交上去。”他们都听说我冤。我说:“我不会写。”他说:“让你同号的人帮你写。”同号里有一个女的是教师。我回去一说,她就答应:“你说,我给你写。”我给乌莲队长也说了,队长可好了,她也让我把冤情说出来,就是她让我把实情都告诉给我指定的律师,我公公交待我什么也不要跟别人说,她也说我不该全听公公的,那两天队长还给我松了松手铐,手铐、脚镣我戴了7个月零3天。
第二次又看病时,我把同号给我写的材料悄悄交给了司机娃。检察院的也来找我谈话,我对他们说:“我想把我这20多年是咋过的,细细地告给你们。”他们说:“听你拉家常呢?就说你咋杀死你丈夫这一段。”
1997年11月28日,又开庭了。他爷爷带着我大女儿来作证。他爷爷说完,大女儿说。审判长问我大女儿:“你爸为什么打你。”大女儿说:“都是我妈挑的。”她这话一说,我“哎呀”了一声就要昏过去,两个法警用力架着我,他们在我耳边说:“坚持住,坚持住,一会儿你要说话!”我睁开眼,问审判长:“我能不能说两句?”审判长说:“可以说,可以说。”连边上打字的女娃都说:“可以说了,你赶快说。”我说:“丽丽,妈妈对你不好,你为啥跟着妈妈,不跟着你爷爷叔叔?你咋活下来的?你咋念的书,咋学的手艺,你咋能这样说呢?”我气短得不行,说不下去,浑身抖得站不住。丽丽哭了,审判长又问她:“你妈对你咋样?”这她就改过来了,说:“我妈对我挺好的,吃穿由着我。”“那你刚才为啥不说实话?”丽丽就往她爷爷那儿看。1998年孩子来看我时哭着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爷爷让我那么说,我没想到给你判那么重。对不起你!”
就在这个时候,我二女儿赶到了,她喊着:“我要给我妈作证!”审判长说她年龄小,不能作证,这一年她13岁。她说:“我写的有个东西能念不能?”审判长就让我的律师念,是她老师帮她写的:“别人的家庭是幸福的家庭,我的家庭是个打打闹闹的家庭,从我记事,我母亲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我也是最痛苦的女孩,我父亲整天带着凶器……”听的人都哭了。这一天,来了不少记者,我公公在法庭外一个劲儿地说是我害死了他儿,法官赶他走:“出去出去,别在这个地方说。”
后来审判长宣布对我的判决,我刚听一个“死刑”就昏了过去,两个法警在我耳边叫我,告诉我说是缓期两年执行。这时,检察院抗诉,他们说我手段太恶劣,得立即执行。检察院的人拍桌子,我的律师也拍桌子,律师说:“给这样的妇女判死刑,我这律师就不当了。”我公公嚷着说,不拉出去崩了我,他要告到中央。
审判长问我服不服判决,我说:“我服呀,你们还停二年再崩我哩。”审判长说:“缓二年后,你表现得好,还可以改判无期。”我知道我能活下去了,我说:“行啊,那就把我儿也接来吧。”审判长说:“不能接你儿。”我一听就哭了,我说:“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了10年,挨了那么多打,头都磕破了才生下这个儿子。”我就简单说了我怎样生下的这个儿子,全场的人都哭了,检察院的人也坐下来了,记者们给我照相。
审判长问我上诉不上诉,我也不懂,心里想:上树?上树就能不判我死刑了?回到看守所,同号的人说:“上诉、上诉。”乌莲队长说,已经给判死缓了,上诉怕对我不利,检察院还抗着诉呢,咱又没钱请律师。就这样,1998年4月6日,我就到监狱来了。
政府给了我新生,我想写小说。
到了监狱,我就是想我儿,他小时候带的手镯我带了来,日夜攥着,眼睛哭得看不见东西,队长分配我上机器(缝纫机),我不行。那时候我想死,为了减轻痛苦,为了不再想我儿,我就想从三楼跳下去。那时候窗户上还没装这护栏。队长看我不正常,就找我谈话,我说:“他们家要把我儿害死怎么办呢?”队长说:“大同有个孤儿院,你把你的情况写写,我们争取把你儿送到大同孤儿院。”那时候我就开始学文化,我要把我的事写下来,把我儿送到孤儿院。别人教我10个字,晚上不睡觉我也要把这10个字学会。1998年的七月初三,队长、监狱长都联系,把我儿送到了大同孤儿院,1999年我儿来看过我一次,2000年、2001年,电视台去大同拍了电视片拿来让我看,我儿可高兴了,监狱的人都跟我一起看。我把我的经历编成小品,演给大家看。(访谈的这天下午,薛金花把她儿子的照片拿来让我看,照片上是一个咧嘴笑着的男孩,旁边放着一个新的书包,孩子很瘦,但看起来很可爱。照片是在室内照的,屋子很干净,床铺整洁,可能是孩子的宿舍。)
现在我就是想写小说,题目就叫“一个女人的经历和命运”,叫天下人都知道男女要平等,偏僻的山区也要讲计划生育,不要包办婚姻,叫别的姐妹不要走我的路。
现在我的二女儿已经结婚,生了个女孩,女儿女婿来看我时我说他们:“要好好务义她,让她上学。”在我们那儿,扔女孩的可多了,我还在田垅里拾过一个,我做说服工作,让我侄儿务义她。大女儿还在她爷爷家,她爷要的钱太高,没人出得起。我哥家的女儿找对象时,也要好多钱,侄女来看我时我说她:“不要管人家要钱,主要是看两个人合得来。”侄女听了我的话,没要钱就结了婚,我哥生我的气,不理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有政治权利,不能发表小说。我现在还在学文化,我的身体也好了,监狱给我治病,来时候90多斤,现在我都130斤了,政府给了我新生,以后我就是死了,也把遗体捐献给国家。
后记: 2003年3月中旬,我又一次收到薛金花的来信。她说,2002年底,她被评上了劳动模范,刑期从无期改判为有期徒刑20年。
点评:
家庭暴力是男女不平等的极端表现
宋美娅
对薛金花的访谈,是我这次对受暴妇女访谈中最长的一次。尽管警官两次提醒她“不要说得太细”,使薛金花不得不把想讲的内容简化一些,我们还是从上午10点谈到下午6点。
薛金花的故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典型的家庭暴力个案,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家庭暴力的几个特点:
第一,这个案例几乎包括了家庭暴力的所有种类:身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经济限制。对待女童的暴力也很突出,虐杀和遗弃女婴,买卖女婴,殴打女童,限制女童上学,无一不在其中。
第二,它展现了家庭暴力的一个特性,即在暴力的实施中,往往是多种暴力形式同时发生,殴打、性攻击常常伴随着对妇女恶意的辱骂和不断的羞侮等精神暴力。有些时候,精神和情感虐待对妇女的伤害比殴打还严重。薛金花的经历中,让我们记忆深刻的还不是她丈夫没完没了的暴打,而是她的女儿被她丈夫一次次遗弃,一次次迫使她与孩子生离死别,这种痛苦使她难以承受,以至于导致她发疯。访谈时,薛金花对自己是如何挨打的细节倒不太着意叙说,但每说到她那些遭受父亲残害的女儿时,她总是哭泣着,细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况。
薛金花的案例,加深了人们这样一个印象,即家庭暴力是一个长期的、持续不断的过程,这也是家庭暴力不同于社会其他暴力的一个特点,它是特定的施暴人对特定的受暴人反复的、无目的的施暴。
绝不要以为薛金花是因为无能才导致如此命运,相反,她精明强干,十七八岁时就替父亲当上了村长,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能干,驾驶牲口这样一般来说由男人干的活儿她照样干得利落;她的口才非常好,讲话头头是道,思维很清晰,能把众多复杂的事情讲得纹丝不乱;她还说得上有才,没上过几天学,但她能编演小品,能长篇写东西;她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在农村妇女中,她应该是有才干的。
那么,她为什么遭受如此悲惨的虐待?她的丈夫一无所长,为什么却可以对她任意宰割?这就涉及到了产生家庭暴力的一个根本性原因,那就是男女不平等,家庭暴力就是男女权利不平等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从薛金花的故事中,我们清楚地看到,“男尊女卑”,在当今仍是多么严重。薛的丈夫屡屡虐杀亲生女儿,女孩子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女性地位之低到了极点。薛的公公,还是一名党的基层干部,竟公开买卖女婴,他无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毫不顾及薛金花的生死,就是为了生一个男孩,男女的地位在这个家庭里有天壤之别,田家父子从来就没有把薛金花作为平等的人看待。
妇女应该享有生育权,但薛金花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权利,她连自己生命健康、生命安全这些最基本的权利都没有,她确实是被当做了生育的机器。国际社会在反家暴的运动中有一句响亮的口号:对妇女的暴力是对妇女人权的侵犯。薛金花的故事可以帮助我们更形象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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