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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犯人打交道的日子
监狱信息网 张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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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入监队,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布满荆棘与陷阱。年轻的管教干警经不住利诱,一步步投入犯人设制的彀中而沦为罪人……可结局却出乎意表。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因为是第一天上班,政工科邬干事领着我来到了我将工作的部门——入监队。

走进监门口的干警值班室,见一名中年团脸型的干警脚高高地搁在桌子上悠闲地在看报,一名犯人则面壁而立。我偷偷地看了看邬干事,只见他皱了一下眉。

见我们进来,那看报的干警忙站了起来,热情地说:“老邬,你真难得啊。”见后面跟着一位陌生的我,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下老邬。邬干事连忙回过头来拍拍我的肩膀,笑呵呵介绍道:“这是警校刚毕业的小莫——莫为民队长。马队长,今后你们是同事啦。”我趁机伸出手同马队长握了握,显得老练地说:“马队长,以后请多多关照。”马队长说客套免了。他见邬干事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屋角的犯人,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绷起脸,说:“关在牢里了还恶习不改。他昨天夜里爬起来偷衣服被值班护监当场搜出。我刚才问他还不老实,还想抵赖。李大清,你要赖啊,让你站着头脑清清。”我一听,心里就嘀咕,这不是体罚犯人吗?但表面上我不露声色,随意浏览起挂在墙上的犯人名单来。

邬干事毕竟是坐机关的,思想觉悟当然高人一筹,这时他不失身份又得体地说:“马队长,我看还是让他回去考虑吧,反正在监内事情总搞得清楚的。”马队长听了,乐得顺水推舟,叫李大清回监室好好写检查。

邬干事抬手看看了表,说:“唷,我该回去安排其他几个新干警了。马队长,你同小莫好好聊聊。”说完走出了监门。

马队长见我还站着,指指旁边的凳子叫我坐。

我坐下后,马队长从抽屉内拿出一包烟甩一支给我。我说我不抽的。他顾自点一支,叭在吐出一个烟圈,道:“抽烟得学会,不然没事情可做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按一下桌角的电铃。几乎同时,一名犯人报告进来:“马队长什么事?”马队长眼都不斜回道:“去泡杯茶来给新来的莫队长喝。”我刚想说我不渴,那犯人已扭转屁股出了门。

马队长见我有点不自在,就说:“以后有什么事啊,你就叫值班护监好了。护监是我们挑选出来的,他们改造表现比较好,在犯人中有一定的威信,他们担负着维护监内秩序的任务。”正说着,那护监泡了两杯茶进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我们面前。我好奇要打量一下眼前的护监,果然见他胳膊上挂着臂章,上面写着“护监”两字。那护监临走时直盯盯地看了我一下,笑眯眯地出去。

由于新奇,我忍不住问马队长这个护监犯了什么罪?马队长一溜口回答:“他叫邱临生,今年32岁,犯诈骗罪,判八年,还有六年,家里有老婆一个孩子,住省城某街某巷某号。”马队长对犯人“四知道”的本领确实教人佩服。当我问他对一百多号犯人的情况是不是都像对邱临生那样了如指掌时,他摇摇头:“那来的这闲功夫去记它,一批进一批出的,怎么记得好呢。只要记几个骨干就好了。”

原来如此。

为了打破全破僵局,我无话找话:“邱临生八年怎过啊?”马队长喝着茶,头都不抬回答:“他八年倒是有期限的,可我们,我们得干到退休才算解脱呢。”

我听得出他对所从事的工作不满,同时我心里的那根神经也隐隐发作起来。早在学校里时就听说有很大一部分干警不安心工作,千方百计想跳出“劳门”去从事其它工作。记得老师在分析这种现象时说,一是社会地位底,公检法司中排在最末,而司法中劳改这行又在最低层,因而有人瞧不起这工作,认为同犯人打交道是最没出息的人干的,从而觉得自惭形秽;二是工作时间长,早上要带犯人出操,晚上要进监组织犯人讨论学习,要检查完犯人的就寝后才能回家。可以说是睁开眼一直忙到闭上眼,根本分不出八小时内外;三是待遇差,收入比不上摆地摊的,节日也没什么福利的,最实惠的是农副产品自产自销还方便点。

当时同学们被这么一分析都没有了学习的劲头,想尽办法找门路拉关系想留在省城里,最不济也要争取到县城的监狱里去。因为监狱里从事工业改造,没有农场那种日晒雨淋之苦。

我当时接到通知,一看要去农场报到,几乎绝望,躺在床上好几天没爬起来。后来见报到日期已过了好些天,父母苦苦劝说,只好抱着先呆段时间以后设法调到公安局的打算才来的。

马队长看出我失望的神情,忙笑了起来:“小莫,我是大老粗,说话喜欢直来直去。照例我不应该你一来就说这样的怪话,可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感觉到的。再说,牢骚发惯了止也止不牢,这里的队长谁没有一肚子怨言,只是有些人“觉悟高”深藏不露而已。像我,我又不想爬上去做官,管他思想境界高还是低!”马队长有点玩世不恭。

以后我了解到,由于马队长讲话没遮拦,曾在全体干警大会上被点名批评过,因而他有点破罐破摔的样子。

我本想把自己的苦闷倒给他听,可一想刚开始工作总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何况,我在学校里还担任学生委宣传部长的职务,一向是个表现好的青年。即使心里不愉快,我得克制一下。虽说我只有二十出头,社会经验没有,但学生时代留给我做人的经验是:言多必失。于是,我对马队长极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可马队长毕竟是过来人,他猜出了我心中所想的,他不无揶揄地道:“我早听说你在学校干得不错,既能唱又能写,照例应该到机关去坐办公室的。可惜你来迟了,要是早些年倒还有位子,现在早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满了,纵然你有一肚子的才华也只能到基层带班啦。这也好,同我们作个伴,我们也可以从你的身上学点‘正宗’的法律知识了。”

我从上一届校友里听说,马队长他们是半路出家干这行的。说来他们命运多舛,碰上了那场“大革命”白白消耗了青春,好不容易盼到回城潮,可人家厂里嫌他们年龄大了,还嘲讽他们想来享受现成的劳保福利。他们听了,肺都要气炸了,心里直骂留城的没良心,要不是他们去广阔天地你们这批狗男女能留在城里享福吗?!后来一听说劳改单位招干,也顾不得在穷乡僻壤远离城区毫不犹豫报了名。

我被马队长这么一“吹捧”,不禁有点害臊起来。脑子急速运转起来想找句妥当的话来应付这尴尬的局面。可沉默了一会,还是一片空白。

好在这时外面突然熙熙攘攘乱成一团。马队长急忙扔掉报纸往外奔。我也急忙跟了出去。

马队长问迎面跑过来的邱临生发生什么事?邱临生说有个新犯人跳粪坑了。马队长听了,一声国骂,继续向院子顶头跑。

粪坑边围着一堆看热闹的犯人,他们见马队长气咻咻跑过来立刻让了路。我跟在马队长后面,忍着一阵阵臭气靠近粪坑。只见那犯人在坑里手舞足蹈,口中还念念有词。马队长回头命令邱临生等几个犯人把那人弄上来。本来,他们都怕溅着屎而在岸上干着急,见马队长督阵,只好一个个硬着头皮靠近坑边。一俟那犯人近坑边,邱临生眼捷手快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耳朵。其他犯人一涌而上把那犯人拖上了坑。那犯人倒在地上还疯癫不止,指手画脚骂邱临生,一下子同邱临生过不去了。邱临生也不怕他身上粘满的粪便,用双手死死地箍住了对方的双手。

站在一旁的马队长有点看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吼:“去把他洗干净,送到队部来。”随后挥了挥手叫围观的犯人回到自己的监室去。

我看了眼前的一幕,当时心里早就没了主意。见马队长这么沉着冷静,我暗暗佩服他的临阵不乱,心里嘀咕:老姜辣啊。

回到队部值班室,马队长怒气未消坐下来呷口茶。见我怔怔地站在一旁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解脱出来,马队长抬头对我说:“小莫,我们的工作就这样杂七杂八的,有时要淘气的。”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沉默。马队长抽口烟,自言自语:今天真倒霉,净出麻烦。

也许这事情影响太大了,不一会儿传遍了整个监区。指导员这时也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因我在政工科时就认识了他,所以我向他点点头。

马队长把刚才发生的情况重复了一下。指导员听了若有所思。这时邱临生换了衣服进来向队部汇报事件的经过。他说那犯人是因为进监后老婆要同他离婚了而一时想不开,早上见他靠在床上苦苦沉思,因这这种事见得多了,所以也不来汇报。刚才突然大喊大叫起来,说不想做人了。等他们赶去劝说,他跑向了厕所。

指导员听后叫邱临生回去密切注视那犯人的一举一动,告诫他一有情况立即汇报。

当室内只剩下我们三人时,指导员分析道:“他一定是接受不了老婆要离婚的事实,神经受到刺激了。等会得送他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待他情绪稳定后再做他的思想工作。”

我见指导员分析得合情合理,连连点点头。

指导员对我说:“小莫,你新来入监队,情况不熟悉,慢慢了解。这些天,你先看看档案,把每个犯人的情况了解一下,心中有了数做起思想工作来才能有的放矢。说实在的,犯人有的很不老实,明明是犯罪他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说是冤枉的;明明犯的是流氓罪,他说是盗窃罪。即使犯了盗窃罪了,他也说是小偷小摸。小偷小摸也判刑了,不就是在抗议我们政府处罚太重了。”

一听这些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我才知道我要学的太多了,看来理论与实践总有段距离的。我思忖,如果打算一辈子吃“劳改饭”的话,得从实践中好好摸索管教经验,可我的理想是公安局或法院啊,到这里来仅仅是“跳板”。所以,我只是一只耳朵听进一只耳朵出,当然,表面上我还是一本正经地听着。

这当儿,我瞟一下埋头看报的马队长,他明显流露出反感的表情。我猜不出他是对指导员的话呢还是报上的新闻?

这些天晚上,同室的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叽哩呱啦议论着当天各自的见闻。我避开他们,独自躲在床上写信,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远在省城的女友于莉。

要是在过去,我给她写信总是下笔如有神,一泻千里不在话下,可这次提笔如有千斤重。

想当初毕业考试一结束,我就在她面前一拍胸膊,十有八九留在城里,今后可以一道早出晚归尽情享受爱情的甜蜜。她听了,撒娇地扑向我的怀里,把一张樱桃小嘴送了上来,我们忘情地吻了起来,沉浸在幸福之中。

以后,她隔一天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分配结果,我总是嗔怪她心这么急干吗呀?慢慢等,以后在一起的机会多着呢。她听了,咯咯笑着挂了电话。

当我的希望破灭后,我连打电话给她的勇气都没有。实在瞒不过去了,才悻悻地告诉她。她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牙膏似地吐出句报到再说吧,结束通话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要不是总机里的话务员催促我,我一定还会呆呆地拿着话筒站着。

此时,我才体会到职业与爱情是多么的紧密相连。有了好的职业才能得到美好的爱情。

我写下了“莉”之后就是写不下去,气得扔了笔躺了下来。

帐外嗡嗡的蚊叫更使我烦恼不已,这鬼地方!

索性来个快刀斩乱麻,简简单单写了句“平安到达入监队,详情面谈”就封了信口。这总比不写要好。

过几天,指导员见我档案看得差不多了,就分配我一项具体的任务——早上带犯人出操。他说,你是受过正规军事化训练的,把学到的使出来,让犯人养成有组织性有纪律性,这是入监教育重要的一课。

对于这工作,我感到既轻松又担心。三年的警校生活,对立正稍息齐步走整步走到了闭上眼都能做得正确无误的程度。但带犯人能行吗?

强烈的好胜心使我满口答应。

我早早地起床,提前五分钟打开了监门。

监内一片沉寂,大部份犯人还在睡觉,只有几个人在刷牙。

邱临生见我早进监,挂着一副笑脸迎了过来。他问,可不可以吹起床哨了?我叫他再等一会。

哨子吹过后,犯人们惺忪着眼拖拖拉拉跑了出来。他们一见装束整齐的我站在一旁,有几个犯人边扣衣服边小声嘀咕。

五分钟过去了,还有犯人零零落落跑出来。我不禁皱了眉。好不容易等到集合完毕,竟拖迟了八分钟。

耐着性子听完高一声低一声的报数声。我突然一声喊:“立正!”刹时,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射向我。我点评道:集合必须做到静齐快,你们看看做得怎么样?这时,我的脸竟微微红起来。眼前的犯人看到后露出了轻蔑的一丝笑容。我拼命给自己打气,莫为民你在学校里可是骨干啊,你能在全体师生面前都能上台演讲,现在胆怯什么呀?难道他们是犯人你就害怕了吗?他们是来服刑改造的,你是堂堂的政府管教干部!

我尽量镇静自己,可还是讲了上句忘了下句。我知道我第一次对犯人训话失败了,还是早点下台好。于是,命令他们到操场上去训练,叫一个当过兵的犯人领操。

以后同邱临生熟悉后他开玩笑说:“莫队长,你当时的脸红得像个红蕃茄,我怕下面要哄笑起来呢。”

队伍出去后,邱临生去查铺发现有两个人还睡在床上。这还了得,我叫邱临生去叫他们过来。

少顷,邱临生领一名犯人来我的面前,另一个不肯起来。

我问那犯人:“你为什么不出操?”

他手捂着肚子,哭丧着脸:“队长,我肚子痛啊。”

“肚子痛……”我一听就没对策,因为痛与不痛看不出的。“你什么时候痛的呢?”我搜肠刮肚找了这样一句。

“昨天半夜里。”

“那也得请个假,不然我怎么知道。”

那犯人忙认错,说以后一定改正。

我叫他先回去休息,等下去医务室看一下。说着与邱临生一道去看另一个犯人。

邱临生边带路边同我小声说:“莫队长,我看他是故意装的。昨天晚上他还在打乒乓呢。怎么早上就严重到这么程度。”

他的话有点道理。可我为了维护我刚才的决定,有点不悦道:“肚子痛来得快,何必怀疑人家呢。”

邱临生噤了声。

我们一直走到最里面的监室。由于旁边围墙的阻隔,尽管开着电灯,可室内还是阴沉沉的。这时我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会不会中了犯人的圈套遭暗算?记得去监狱实习时,老师告诫我们进监舍一定要结伴同行,不然很不安全的。当时同学们着实紧张得很。

现在逃回头还来得及!

“莫队长,喏,就是他。”邱临生的话把我拉回到现实中。那犯人听到声音,探出了头。我撩起他的蚊帐,问他的病情。

他的回答几乎同那一个如同一辙。我不禁气恼起来,这不是存心在欺骗队长吗?这样下去,我以后如何叫他们出操?

于是,我粗起喉咙,严厉道:“起床,不出操也要起来坐着!”

他按兵不动。

我既然把话这么说了,岂能随便改变。这叫威信,做队长的一旦说话不算数以后就管不好犯人了。老干警曾这样传授过。

邱临生也劝了起来。

那犯仍不理不睬,后来哼哼唧唧装作肚子痛得不得了。

我见无计可施,只好往外走边甩下一句话:“无故不起床,按监规考核扣分。”

邱临生小心翼翼地说:“像他这种不想减刑而刑期快满的人,扣光分都没效果。”

我问他:“哪你说怎么办?”

他摸摸光头,嘿嘿地傻笑了一下。显然他肚里的话不敢说。

我琢磨不出好方法。

早餐后,我请教马队长。他说:“小莫,我讲出来不一定是经验,只是我处理的办法。”见我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顿时来了精神,“叫他当场拉拉肚子看!”

啊?这简直是孩子话。

但我还是忍着笑插嘴问:“哪怎么拉得出啊?人家夜里痛的时候拉光了。”

马队长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急,他继续说下去:“如果真的生病的人会拉给你看的——也许他拉不出,可装出来的人就不敢了。”

“那这方法也只能用一次啊。”

“一次识破了以后他服你了。”

我从内心里觉得这不是个办法,因而表示不赞同。

马队长为了说服我,他不得不亮出了他的“杀手锏”,他说:“他早上有借口不出操,中午等他所谓的病好了要他补起来,让他当着众犯的面在监内小操场做,一遍不认真再来一遍,等他不耐烦为止。这方法很灵的,一般的犯人一听要补操心里就发毛,这是因为集体出操有些动作可以马虎一点,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得做筋骨了,更何况我们队长在旁督促呢。这样弄几次就没人敢不出操了。”说完哈哈笑了进来。旁边两位队长一听也乐了,直夸他是正宗的司法干警了。

我本想问如果犯人不肯补操怎么办?看马队长还沉浸在得意之中,只好改口说:“这不免有点强迫的味道,我认为是否找他谈话,能使他心平气和地接受改造呢?”

三位队长都勉强地笑了,那意思分明在说“你书生气十足,毕竟是刚出校门的啊”。马队长忍不住了,露出不屑的神情回答:“你如果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正好表示你的软嫩,他们可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也猜到了我的疑虑,接着说,“他不补操也行啊,只要他有胆量。他哪次不补给他记着,到了三次就可以采取更严格的措施。”他看一眼另两位同事,见他们漫不经心地下棋,就亮了嗓音,“不让他买食品,或者不给他接见。”他怕我不明白,解释说,“你知道一个月才一次接见,家人路远迢迢来探望,结果不能见上一面不能说上一句话而失望离去,家人的心情是多么的沉重。起码以后不想来看了,一定会埋怨他们坐牢了还不安分守已。这样一来,他就慌了,只好乖乖听话。”

原来是如此土办法。

这些实际经验真是前所未闻的。现实往往如此,尽管管教守则上写得清清楚楚要用真情去感化犯人,要用热情去打动犯人冰冷的心,而在具体的执行中却总有一套套我行我素的土办法。这是不是违背职业道德呢?我有点惘然起来。

“小莫,犯人是关在笼中的老虎,尽管他昔日威风凛凛,可现在是落到平原。”马队长越说越露骨。

我心里在说,你马队长倒是个真正的“粗人”、“直人”,难道不怕传扬出去上面又找他做工作。与此同时,我心也有点冷起来,专政机关的公职人员素质如此低下,怎么能把犯人改造成为新人?这岂不是一种讽刺。

不过也能怪马队长,他是受害一代中的一员,物质上精神上有着深深的伤痕,尽管现在得到医治,可毕竟创伤太深了,要真正复原实在太难了。

可我,受了这么多年的正规法制教育,是知识分子概念中的临界层,不也是来混日子吗?我不禁有点惭愧自己,同时明白自己没有权力去小看人家。

马队长牢骚正酣还要对我灌输些什么,旁边的一位队长对马队长说,你贴花对上奖了,请不请客呢?马队长一听神采飞扬,惊喜的哈哈声半个入监队都能听到。

这时,邱临生报告进来向马队长请假他昨夜值班要去睡一会。马队长还没等对方说完就一挥手同意了。

我看在眼里,不禁想起前几天偶然听到两个犯人的交谈声。他们在议论,要去向队长请假前一定要看值班队长的心情如何,如果队长正高兴时,那假一定成;反之,队长懊丧着,请假准是泡汤。

这点是应验。

马队长经过调查后,那两犯慑于他的威力,中午只好乖乖地补了操,还每人写一张检查给我。

我接过两犯的检查时,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火气:果真是装出来的。要不是马队长出面,岂不让他们蒙了。我不喜欢马队长的工作方法,可也不能小看他这一手。

我心中被一种愚弄的情绪所占据。面对早上一副病恹恹眼前一副沮丧相的犯人,气咻咻地直着喉咙:“给我站到墙角去!”

两犯抬头愣一下,见我瞪着眼一副居高临下的姿势准备训斥他们时,他们无奈走到墙边。

这时,指导员与马队长一道从外面进来,一见墙边站着两个犯人就不约而同地用询问的眼光看我。见我一脸的怒气,他们心中全明白了。指导员一声不响坐了下来,马队长则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从这目光中我读出了“你应该这样做”。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马队长拿出了三支烟。我本来不想抽的,由于心情不佳又碍于礼貌,就接过来抽了。烟味很苦,刺得我呛了起来,说来也怪,吐着烟心里舒畅了许多。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了烟的功效,以后加入了“吹喇叭”的队伍中。

从此以后,早上无故不出操的人没有了。

为了完成每月十二次的同犯人的谈话记录,我不得不深入监内去同犯人零距离交谈。

虽然档案看了之后对犯人有个大概印象,但要具体地了解他们的改造情况特别是思想方面的动态只有同他们正面接触,而要彻底摸清他们的一举一动起码得找好几次。

邱临生作为队部提拔的骨干,平时同他接触的机会较多,熟悉得差不多了,但还没有机会坐下来同他好好谈过话。于是,我把第一个谈话对象选准了他。

我吃过晚饭早早地来到了监内。

时令到了中秋,可天气照旧很热。吃过饭后的犯人三三两两地在走廊上或小操场上纳凉。他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喝闷茶,更多的则在走棋或聊天。

邱临生洗过了澡,着一身时尚的运动夏装坐在活动室门口看书。他来自省城,皮肤白皙,长得很匀称,在农村犯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入监队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注目。他的外表使人看了就觉得舒服。我为他这样的好年华在监内度过感到可惜。难道他犯罪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叫了他一声他就跟我来了。我选择了假山喷池边这个犯人不允许靠近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很有分寸地脱下拖鞋垫在屁股下坐在我的下方。

为了这次谈话,我临时又看了一下他的档案,对他的犯罪事实及个人履历已熟稔得烂熟了。我打开了话闸子。

我问:“能认真改造吗?”

他点点头,有点拘谨。

我接着说:“这儿特别热,蚊子也大。”我以拉家常的方式来打消他的拘束,以便打开他内心世界的大门。

邱临生还是报以笑笑。这时,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外烟递给我一支。

我知道他是老烟枪,而且是高级别的。他家里条件很错,过去又是走南闯北的,花钱很大方。可监规不允许犯人带高级烟进来的,一律抽监内供应的“劳保烟”,而且数量也限制。

我问:“你这烟怎么弄进来的?

邱临生点火的手停了下来,要想掩盖已来不及了,只得期期艾艾回答:“是……是马队长给我带来的,他家离我家很近。”他怕我把这事捅出去,如果让指导员知道了,马队长私自给犯人捎东西,不扣奖才怪呢。邱临生不放心地补充道:“就这一次。”

我不表示什么,只说我不抽外烟。他急了,说:“抽根吧,不犯大碍的。”见我执意不抽,他讪讪地把烟放回袋中。接着,他又轻声细语道:“其实,这里的队长都很随和的。你再过段时间就晓得的。有的队长的衣服、被褥也叫我们洗的;队长带回家的菜也是我们去办好的。我们反正在磨时光,你们回趟家也难得。”

我记起前几天马队长洗澡时向邱临生要衣服。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继续问邱临生家里人对他坐牢的态度?

邱临生答:“我爸是电视机厂的供销科长,我吃了官司后,他淡淡地说经济犯罪是难免的。他这么一说,我放下了包袱。这不,他每月给我一百元零花钱。”

一百元?我有点惊愕。我干一个月也只有这么点工资,还不及他的零花钱。

他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化,说:“哎,你们也够辛苦的,一个月还不够抽一条外烟。我们冰箱厂里普通职工的收入也比你们高得多,八小时外就可以逛马路。你们整天在这走都走不开,也没地方去。”

邱临生对我们做队长的了解得很清楚,他尖利的眼力表明他非等闲之辈。听他的口气倒像在给我上课,我有点不悦。

邱临生立马意识到了,他随机应变改口道:“不过城里沸噪噪的,人涌人挤的,空气也不好。”弦外之音这里也有长处。说着,他习惯地去摸烟袋。

我知道他烟瘾来了,示意他抽一支。

他急促地点上,重重地吸一口,嗒一下舌头,从鼻孔中吐出一股烟气。吸烟后,他来了精神,他说:“我老婆是省医院的医生,我刚进牢时她提出离婚,我不同意。我知道她忍受不了一个人的生活,特别是那方面她很讲究的。”说到这,他有点支吾起来。

“那方面指哪?”我一时不解。

邱临生解释道:“她对夫妻生活很讲究的。我不在她身边七八年,做为一个女人,独守空房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她说我如果同意离婚她仍会来看我的,如果能减刑提前回家,她可以考虑复婚。我才不答应离婚呢!离了婚,在这里怎么做人啊。”他指监内那个因老婆要离婚而跳粪坑的人,现在成了被人耻笑的对象。“我反复思忖后,同她达成默契,我出去之前她在外面的个人生活我不干涉。但有一点向她指出,不许干触犯法律的事。”说完,他又点上烟。

有些犯人总是不放心家里的老婆,每次写信总要旁敲侧击或者通过他人加以监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闲言碎语就会去骂老婆一个狗血喷头。好像他在坐牢是老婆逼的,好像他坐有形的牢也要她坐无形的世俗的牢才平衡。

经邱临生这么一说,我隐隐对他的老婆感到有点好奇。

我问他为了老婆孩子,以后怎么改造?

他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回答:“听从管教,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早日新生。”

我点点头。

我思忖了一下,问:“我来了这么一段时间了,你们里面反映如何?尽管照实说来,我不会计较的。”

邱临生为难起来,评价“现官”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我知道犯人怕队长给“穿小鞋”,讨论减刑时一张反对票是致命的。邱临生这么乖巧,按惯例,当然是报喜不报忧,或者像鲁迅先生描写的“这个嘛……哈哈哈”模棱两可效果最佳。可我要的是实话。

望着我灼灼的眼光,邱临生勉强露出一丝笑,然后讷讷道:“也没大的反映,普遍认为你胆子小,对一些违规的人处理起来不够恨,心肠太软。”

心太软?管教经验上说,要像父母对待子女一样对待犯人,不能简单粗暴。前几日,马队长调侃道,你不应该吃这种饭,这么慈悲的心,到福利院去工作,不出半年能评上“三八”男红旗手。我反驳他,犯人是“患病的孩子”,他说我书生气。

邱临生这一指点,看来我得心肠硬一点了。

我沉思着。邱临生以为我生气了,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他抬头见高墙上有两只鸟在嬉戏,欲言又止。

我猜想他在想家想老婆了。

邱临生却说:“莫队长,你星期天在这过?我在外面时,一到休息日就带老婆孩子到效外去玩。哎,我东北出差时买来一支鸟枪,挺好玩的。你要玩,我叫老婆带给你。”

在这偏僻的地方,我有什么心情休闲。我看一下表,过去半小时了,该结束这次谈话。我站起来,要他时时注意监内的动静,有什么不良苗头及时汇报队部。他一口答应。

一天,我布置犯人学习报上的社论,自己在值班室内看小说。马队长带着一脸的愠色进来。早上指导员对我说,政工科找马队长谈话,叫我不要离开值班室,免得狱政科来检查一个队长都不在,要扣奖金的。我当时以为马队长停薪留职的事有了眉目,他从此后可以去赚大钱,我为他高兴。这事他同我谈起过的。如果马队长能走,我也能早日跳出这鬼地方。现在一看马队长的神情,我猜想他的事糟了,心里不免咯噔的一下。

马队长也不同我打招呼,气呼呼往太师椅上一坐就抽起闷烟来。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漫不经心看我的小说。

一会儿,指导员哼着小调踱进值班室。瞧他的高兴劲,准是受到上面的表扬了。平时他很严肃的,犯人见了他如老鼠见了猫。

指导员没注意到马队长的神情,很平常地问了句:“老马,找你什么事啊?”

“什么事?你难道还不晓得!”马队长恨恨地回答,仿佛蓄势已久突然找到了出口。

指导员一愣,面部肌肉不由得凝固起来:“什么呀?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他知道马队长的脾气,就直截了当问。

“还不是你在汇报呀,说我没做好犯人的思想工作,体罚他们,从而使犯人要走绝路,发生了严重的后果。”

马队长指的是那跳粪池的犯人,后来到医务室诊治后仍大喊大叫寻死觅活。把他送到省城劳改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本来,这种事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不告诉他,或先同他谈谈心有个心理准备。问题出在马队长那天把信一看就下发,马队长认为犯人老婆闹离婚的事见得多了,不必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去开导。还有,他上次让偷摸的犯人罚站被邬干事撞见。两件事一加,上面得找他谈话了。

可他为什么要埋怨指导员呢?原来,指导员喜欢把监内发生的一点点事情,包括队长们的一举一动向上面汇报。于是,入监队的队长们背后叫他“汇报机”。不过这次马队长是冤枉了指导员,因为那天邬干事来调查我也在场的。邬干事翻了犯人来信登记簿,见是马队长签阅那天的信件,断定是马队长出的漏子。

指导员无端被斥,也粗了喉咙:“天地良心,你去上面核实核实,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再说,出了这样的事你确实要负责,当然我也不能推卸责任的。”

“我负啥责?哈哈,单位给我什么好处了。人家要走又不肯放,出了点事又要我来背包袱。我看透了,我不稀罕这身‘黄皮’,还不如摆地摊,免得受这股鸟气!”马队长看一眼指导员毕挺的呢制服,忍不住接着说,“我又没穿呢料,有什么舍不得啊,当然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忠心耿耿。”

马队长指桑骂槐太过分了,指导员被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马队长一旦来了脾气,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单位里以霸道出名的。这时,有几名犯人听到值班室有争吵声探出了头来东张西望。指导员示意我去检查一下。我巴不得离开呢,我前脚刚走,指导员也出来了,留下了马队长唱独脚戏吧。

犯人们见我过来,都坐得端端正正讨论起来。十二间监室巡查一遍,没发现异样,就放心回值班室。

马队长恢复了常态,吹着口哨抖着脚“吹喇叭”。我感到有点惊讶,马队长气来得快去得也这么爽,功夫到这地步也实在不易。有人说劳改干部喜乐无常,我算见识了。

马队长为了给刚才的场面抚平一下,也为了给自己瞪眼暴筋找个阶梯,他温和地对我说:“小莫,这儿就是这样,对犯人对有些同事都要会耍性子,不然人家以为你是唐僧肉,都想来吃你。”我想问他在邬干事面前有没有发火呢?瞧刚才进来的窝囊相,肯定是受了一肚子气。看来,马队长在有些人面前还得做唐僧肉。

“他有什么了不起,汇报机,老子同他一道装警服的,资格一样老的。”

马队长对指导员还耿耿于怀,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邬干事来调查之事了。可这时门卫跑进来叫我去接长途电话。我拔腿就往外跑。

电话是于莉打来的,她叫我星期天去城里。我要值班也许没功夫。她显然不高兴,嘟哝着只知道值班值班。我忙解释,还有几天呢,到时再说吧。她用命令的口气叫我如论如何去看一下她哥哥,她哥哥第二次肝病复发了。她为了弄一支白蛋白的针到处在奔波,几乎累死了。我知道,要同于莉结婚,她哥哥无疑是关键的一关。

搁下电话,我叹一声。要去看病人,总不能空手去啊。有什么东西既体面又省钱呢?想来想去就是没有这种商品上市。摸摸袋中所剩无几的孔方兄,我有点焦头烂额。

还没到值班室,老远听见马队长的训话声。

又碰到倒霉事了,我硬着头推门进去。

马队长手拿电警棍,两只袖子撸得高高的,因气愤团脸早已拉成了长脸。只见他厉声喝道:“谁要你们打架的!让你们学习难道是叫你们打架?!你们是不是骨头痒了?力气没地方出了?来,你们再打你我看看!”说完把两人推拢来,像赶公鸡打架似地。那瘦犯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哪敢动一动呢。

我细细地打量一下这一高一瘦两人。那瘦的被打得鼻青眼红,嘴角还在渗血;那虎熊腰的高个,灰色的囚服皱巴巴,他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

“你说,是怎么一回事?”马队长问瘦小的。

瘦犯唯唯诺诺,乜斜一眼高个,然后害怕地低下了头。

“你尽管说,到这里了还怕什么?要知道你吃亏了,难道还要包庇别人。”

“我……在讨论,他……从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懊恼了,就……抓了他的手,他在我的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于是,……就扭打起来。”瘦小的吞吞吐吐说。

“是不是这样的?”马队长厉声问高个。

高个子不置可否,面对马队长的斥问,却低头玩弄起双脚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你哑巴啦?谁叫你去蒙他的眼?嗯?你听到没有!你给我站好!”说着马队长推了一下高个。后者不得不站正。

“你先回去,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写好交上来。告诉你,不要隐瞒。”

瘦犯如获大赦走了。

马队长回过神来集中精力讯问高个子:“看你把人家打成这样难堪,你以为你还在社会上可以无法无天乱来。你头脑清清,这儿是入监队!你同他是一样的,是接受改造的犯人,你有什么权力欺侮别人。来,把手伸出来,刚才哪只手打人有?”

高个子不情愿地伸出了被指甲抓过的右手来。

“你捏住!”马队长把电警棍一伸。

高个子眼里露出一丝惊慌的神情。愣了一下,还是咬牙哆嗦着捏住了电棍。我以为马队长是做做样子的,谁知他真的按下了电钮,高个子“啊唷唷”惨叫一声,忙不迭甩了手。

我也惊了一下,碍于这局面只好克制自己。

“你也知道痛啊,我以为你这么嚣张地欺侮别人不肯认错才不会喊痛呢!来,再捏住!”马队长又逼了过去。

高个子尝过了电棍的滋味,不得不讨饶:“马队长,你放我一马吧,我……以后,决不随便打人了。”

也许是马队长要发泄被批评的情绪,对高个子的告饶充耳不闻,他一味地紧紧地逼过去。

一旁的我,觉得马队长有点过头了,想劝他,怕他不听岂不失了面子,只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高个子退到墙角显得山穷水尽,面对黑黑的电棍仿佛是一条毒蛇伸着信子向他袭来,他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

“怎么,你想夺电棍啊!你胆子倒不小。喏,给你!”马队长拿着电棍直指对方的脖子。

物极必反,狗急跳墙。这时,高个子被惹怒了,他忍无可忍,只听他大喊一声“跟你拚了”,扑向马队长。马队长料不到对方会这一手,一惊,电棍掉了地。

只见高个子欲弯腰拾电棍。万一被他抢到手,后果不堪设想。我忙冲过去,用脚踢一下电棍,同时推了一下高个子。在我弯腰拾电棍的当儿,马队长与高个子已扭成了一团。

马队长根本不是高个子的对手,眼看要被对方摔在地了,我也不管三七廿一,把电棍捅向高个子。高个子被一击,瘫了下来。马队长趁势反剪了高个子的双手。我又按了电铃,几乎同时,邱临生奔了进来。

马队长气喘吁吁地命令道:“把他先关进严管组,等会再好好处理他!”

邱临生架着高个子出去。马队长缓缓地舒了口气,掸一下衣服。

“小莫,给我写张禁闭报告,说他对抗队长的管教,还想夺走警棍。”马队长顿一顿,“不,不要写夺警棍,就说打队长。”马队长很清楚,使用警棍是要上级批示过的,擅自动用是违纪的。他在怒气未消时仍想得这么周全,不简单。

我虽然一直不动声色,可刚才的夺电棍捅电棍着实使我手脚忙乱了一阵。要知道,学校里上过使用警棍课,可没有实打实对人用上啊,何况在这非常时刻。我的心隐隐跳动着。

社会上有些人认为管教训斥犯人是最解气的事,其实不然。在一般情况下,哪个管教会无端去“训”犯人呢。只有在不得已时才动肝火,而动了肝火在不同程度上影响身体,这也难怪管教干警的寿命普遍较低。

我本来就认为马队长刚才有点出格,万一上面听到反映来调查此事,毫无疑问我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很不乐意地回答:“事情不要弄得太大,马队长,等下叫指导员处理好了。”

马队长见我不肯帮忙,板长了脸,习惯性地掏烟抽了起来。

晚上,趁马队长不在,我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听后沉思了一下,说:“马队长这么搞的,你为什么不劝一下呢?小莫,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知道,稍微不理智就要做出过火的事。”

听到指导员有责备我的意思,我表面上点着头,心里觉得有点委屈,我有资格劝马队长这个老管教吗?你指导员手里有减刑分工种的权力,大家不得不听你的。我们队长手无大权要管好犯人的吃喝拉撒,不拿出点颜色来有什么办法让犯人服帖?唉,官好当,小人难做。

后来,高个子犯人在指导员促膝谈心下,在严管组闭门反思了一天,想通了。他向马队长作了检讨,在全体犯人面前作了深刻检查,痛心疾首地表示要吸取教训好好改造。可背后一转身,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用检讨来交换禁闭,大大的划得来。

好一个狡猾的犯人。

邱临生来寄信,说他这些天头晕乏力,胃口也不好,一定是高血压病复发了,叫他老婆来一趟带点药来。

本来监内规定一月寄二次信,平时是不能寄的,但考虑到邱临生有病,而医务室里只有伤风胶囊、牛黄解毒片之类的药,再说他是入监队的骨干,我破例同意他发信。

想到舅佬的病,我顺便问邱临生白蛋白针有什么疗效?邱临生想了一下说,比如说治肝硬化引起肝腹水啊。他又说,这种针很贵有,要一百多块一支,还很难搞到的。我把舅佬的情况向他说了一下,问能不能治好?邱临生说他不是十分清楚,但他听他老婆讲起过,得这种病的人十有八九是逃不出死亡的,只是拖拖而已。我听了,不禁悲从中来,如果舅佬有个三长两短,于莉一定会痛不欲生的,我们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的。

三天后,我正在同一名队长打乒乓球,指导员拿一张介绍信进来说有人接见,叫我去监督一下。我接过介绍信一看,是邱临生的老婆王莺来探望。我叫了一声邱临生一同来到接见室。

邱临生上次同我聊了一下他老婆的大概情况后,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是个体格健美精力充沛的女人。可一来到她的面前,我完全估计错了,乍一见她犹如一个弱不禁风的单薄女子,只是两只眼睛像两汪深不可测的黑潭,看人一眼有点勾人。时令已值初冬,王莺穿着黑色呢料裙子配猩红羊毛衫,在灰色的高墙电网边显得尤其刺目。也许是她出不足户的缘故啊,白嫩的面肤有点苍白,一付大耳环差不多遮住了半张脸。

她见邱临生西装笔挺仍不失倜傥风流,抿嘴笑一笑。见邱临生戴着一顶鸭舌帽有点不协调,踮起脚就要拿掉。可一拿下,邱临生是一个光秃秃的头,她皱一下眉,无可奈何地又给戴上。

她的这一举动使我和邱临生都笑了起来。

邱临生把我介绍了一下,王莺热情地伸手要同我握手。我迟疑,除了同于莉手拉手外我还没同其他年轻女性握过手。但王莺由不得我,她握我没商量,不由分说就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还有意无意地轻轻地拧了一下我的手心。我倏地羞红了脸,急忙缩回手。

王莺又弯腰从提包中拿出一包烟死活往我的口袋里塞,邱临生不失时机在旁劝我收下。我当然不能收的,摇着手退出来让他们单独谈谈。

我掂记着打乒乓的胜负,看看附近高高的岗楼上站着武警战士的身影,我想,邱临生是不会逃跑的,就拔腿跑向入监队活动室。

大约打了半小时时,指导员同犯人谈心出来见有大汗淋淋在打球,问我接见好了?我回过神来,早已把这事忘到脑后,忙一扔球拍往外跑。

指导员直摇头,好像在说,你这么没责任心的,迟早要出事的!

我气喘吁吁跑到接见室,一看邱临生的人影都没有,脑子轰地大了:难道邱临生逃跑了?

我拚命地叫起来:“邱临生!邱临生!”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大厅内墙上反弹回来的嗡嗡声。我急得欲哭无泪。如果邱临生真的逃跑了,我肯定要被追究法律责任,开除公职,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我突然想到只有拉警报。警报,只有在万不得的情况下才用啊,可我已到了危急关头。刚想冲出去,却见邱临生他们的东西静静地摆在地上,特别是王莺的提包拉开着,里面的钱包也在。如果要逃跑,钱包是一定带走的,不然在外寸步难行。

我稍镇静一下,立刻想到他们是否在后面的厕所里?我忙奔向那里。

还没到厕所,邱临生局促不安地迎了上来。他知道我要呵斥他,忙不迭地说:“莫队长,我老婆上厕所时不知怎搞的把耳环掉进水池了,我费了一大劲才把它捞一来。”

我一看他的脸上挂着汗珠,将信将疑。但我还是责怪他为什么不应一下呢?他小心翼翼回答说,应的,应的,要么是我没听到。

我正想骂他有胡说八道,王莺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梳理着头发出来了,见了我,她腼腆地一笑。

我只好说,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他们点点头。

王莺从包内拿出几瓶药让我检查一下。我一看净是些降压药,同意带入监内。

回到队部值班室,我仍心有余悸。看着窗外的邱临生打开水准备擦身,我觉得我很好笑。我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胆子太小!同时暗暗庆幸没拉警报。如果乱拉了警报,虚惊一场,我擅离岗位,弄个通报批评是一定的,还给人家留下一个笑柄。

还好还好,谢天谢地!

随后,我漫不经心翻一本法制杂志,一段文字一下子吸引了我。见马队长在抽烟,我就招呼他:“马队长,你来看。”马队长以为有什么奇闻逸事,忙把头凑了过来。我指着说:“西方有些国家妻子来探监可以同服刑的丈夫同居,这倒蛮有意图的。”马队长刮了一眼,对我的好奇有点少见多怪,他不以为然道:“不要说外国,就是中国;也不要说中国,就是我们的南面的蒋坪劳改农场,他们就在实行这种制度。”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马队长侃侃而谈,“当然,不是所有的犯人都能享受这种待遇,必须是积极改造的,被评上‘劳改积极分子’的,而且刑期已服一半以上的才可享受这待遇。这样做,有利于犯人的积极改造。你想想,一个精力旺盛的大男人长年没接触老婆,岂不要憋死!如果这种制度执行得好的话,既可利用犯人的妻子做丈夫的思想工作——要知道有时我们队长苦口婆心讲了一大堆道理还不及枕边一句温柔话;也可给消极改造的犯人一种鞭策。”

想不到马队长认真起来还有一套呢。几个月的接触,我基本上了解了马队长的秉性,只要他心里顺着,处理起监内的事来得心应手,犯人的心里也熨帖;可一旦他心里不畅,烦恼起来,就显得粗暴,也不管司法干警的高大形象了。人啊,有两重性,只是有的人能努力达到统一和谐;而有的则不约束自己吧。

“哪我们入监队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忽发奇想。

“你以为这么简单?要花很大的财力与人力,特别是安全方面。”他怕我不解,解释道,“既然同意了人家同居,就不能站在门口监督他们啊——这样容易让人家反感。这就得造一幢设施齐全的‘鸳鸯楼’。好了,我们不谈这了,反正这种事由上面考虑,我们‘太监’急什么呀。”

我见他有点不耐烦起来,知趣地住了口。

沉默让人窒息,马队长记起了什么,显得有点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我说:“小莫,我们干警有人在偷女人!”

“何以见得?”我知道我们这里是男监,女人难见到。

“我在接见室的厕所里发现了那种‘套儿’,以我的经验看,很新鲜的。×娘的,单身在这工作,附近乡镇上搭个情人来度良宵。”

被马队长这么一指点,我霎时想到邱临生接见的事。为什么我叫他不理?为什么他脸上汗涔涔?为什么他老婆要梳理头发?原来,他们在我的眼皮下苟合。说耳环丢掉是假的。看来,王莺是有备而来的。

“这个女人不简单!”我随口吐出一句戏曲中的话。

“这么,你知道是谁啦?”

“噢,我,我不知道。”我忙掩饰。

邱临生他们是夫妻,在特殊的场合干了不合时宜的夫妻事,抓着了最多也是批评一顿,对于我,失职是肯定的,让他人笑话在所难免。

马队长料定我心中有隐秘,为了给我一点自尊,暧昧一笑。

我敲开于莉的门,她正在梳妆打扮。我的到来,她兴奋得像百灵,一上来就抱着吻我。盛情难却,我也忘情地迸发我的激情,我们如两叶小舟霎时沉迷在爱的河流中。

随后,于莉又是泡咖啡又是递水果,张罗着要做一顿可口的晚餐。

看着她飘进飘出的身影,对于她一身都市丽人的容姿,我不禁生发出些许感慨。

想当初,于莉作为镇上的“才女”,常常是梳两支羊角辫,穿一身花格子衣裳,十足的一个江南妹子。她中专一毕业,城市生活没几年就与当初判若两人。相比之下,我在闭塞的地方整天与灰色的人为伍,变得越来越土了。唉,环境真能改变人。

“阿民,你脸黑多了,人也瘦了一大圈,那边很苦吧?”于莉忙得差不多时,坐下来歇一会。

“苦倒不怕,就是那里的水土难适应。”我不想在她面前诉苦。

“唉,你如果不去做代课老师,同我一道考上,分配一定在城里的。”怕伤我的自尊心,她忙补充安慰道,“既去了则安之。”

沉默一会,于莉忽闪着眼睛问:“犯人是不是像凶神恶煞?”

我反感提到犯人,一提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如果他们不犯罪我就不会分配到那里去工作。不久前回老家,邻人听说我是同犯人打交道的,射来了异样的目光,好像我就是古代的狱卒似的。

为了珍惜这难得的相聚,也为了讨好于莉,我笑容可掬地回答:“他们有的很斯文,也很服从管教。给你端茶端水,还给你洗衣服。你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那你做老爷了。”

“也可以这么说。”

于莉沉思半晌,说:“我总觉得这工作太危险,万一……”

“你怕我被他们谋杀?如果真的牺牲了,那太好了,可以作为革命烈士,而你……你是烈属了!呵呵!”

“你坏,我不许你这样油嘴滑舌。”于莉嘟着嘴在我背上敲鼓。

我连连告饶。

“阿民,我要到你那里去看看,好吗?”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想象得出,于莉一看到人迹稀少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滩;一尝苦涩难咽的盐碱水;还有那黑沉沉的高墙电网,不喊一声“妈呀”逃回来才怪呢。

我只好敷衍起来:“那里全是男犯,不许女性靠近。”

“我又不是去看犯人的,是去看你的。”

“那你现在看个够。”我笑着欲脱衣服。

于莉有点不高兴。我劝她,等我有了单人宿舍,一定请她去。为了避开不愉快的局面,我改变话题。

我关切地问:“阿莉,大哥的病好点了吗?那支叫什么白蛋白的针搞到没有?”

我这样一问,于莉霎时神采飞扬。我一愣,她已揽住我的腰靠在我的怀里。

她喃喃道:“我代表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我好似坠入云里雾里。

“幸亏王莺医生帮忙,总算弄到那种针了。”

“什么什么?”我更加迷惑。

“就是邱临生的爱人啊。”于莉说。

“啊,她怎么知道的?”

于莉知道我还蒙在鼓里,就柔声柔气地讲了起来。

她说,由于这种针剂医院里每月有定额的,大哥按规定一月只能得到一支。一支射下去大哥仍腹部膨胀气喘吁吁。医生要病人家属自己想办法再解决一支。看到哥哥那痛苦不堪的样子,做妹妹的只有求爹拜娘四处托人寻找,该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还是两手空空。她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哥哥的病榻边,一脸愁容。

大哥不知哪儿被激灵了一下,对于莉说叫为民想想办法看,说不定他在劳改农场里有路道。这话被护士听到了,她定睛看了于莉一下。半天后,一位女医生来找于莉,她自我介绍后,问于莉有什么人在劳改农场?于莉就把我的情况和盘托出。于莉看着王医生那迫切的心情,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事感兴趣?王医生热情地叫上于莉来到她的办公室,像待客人一样待于莉。于莉忐忑不安,认为她哥哥一定有更大的麻烦了。王医师关心地询问了于莉哥哥的病情,表示她会去同于莉哥哥的主治医生打招呼的,让于莉放心。于莉很是感谢,但仍不清楚王医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后来,王医生面有难色开口道:“小于,你能给我帮个忙吗?”

什么忙?于莉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满眼疑惑。

王医生就把丈夫邱临生在入监队的事讲了出来,希望于莉的男友得到照顾一下。

为了亲哥哥的命,于莉满口答应。

投李报桃,王医生“费尽心机”争取到那种救命针。

我听后,以为是在写小说,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吗?可眼前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我不禁为王莺这样满腹城府的女人惊叹起来,那次接见室里她那种特殊的握手方式还有这种意思。

“阿民,王医生既然这样帮忙了,那你也出点力,让邱临生减刑早点回家。”于莉把我从恍惚中拉回。

我在入监队有什么权力决定犯人减刑啊,但为了博得女友的欢心,我牛逼道:“没问题的,你尽管同王医生讲,让她放心就是。”

“你真好。”于莉抱紧了我。

探望了大哥后,于莉拉我去谢谢王莺。结果她调休,只好作罢。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于莉有点神秘地告诉我:“王医生交际能力倒蛮强的,老有男士来找她的。”

“也许同你一样求她办事。”我随口回答。

“不是的。有个穿警服的中年人同她说话很是含情的。”

“你不要胡说呃。人家怎会穿警服来幽会呢?再说,王莺不怕你也是穿警服的家属?”我认为于莉在开玩笑。

“骗你是小狗。我也是冒失撞见的。真的,我从他们的眼光中能看得出来。”说完,于莉做出了含情的目光。

想到了我们的情事,我不免有些羞涩。

“他长得怎么样?”我鬼使神差问了这样一句刨根究底的话。

“团脸,中年身材。”

难道是马队长?我脑海中立马想到他。如果真如于莉所描述的,那么马队长已同王莺理不清了。

“哎,我们不去谈她了,人家婚外情关我们什么事啊。只要你不被她勾去就好。”

“瞎说。我才不会被人家拉下水呢,有个这个精明姑娘管着。”我信誓旦旦。

“阿民,有空我们去景区散散心,我去约几个小姐妹一道去。”于莉挺会享受生活的。

约了个日子,于莉叫个两位女友与我一道来到了市南的湖畔公园。

尽管弥漫着一丝丝刺人的寒气,枯叶不时从头项上瑟瑟飘下来,可游人还是熙熙攘攘。

于莉背着朋友的照相机显得异常的兴奋。我从她绽开得像花朵的脸上读出了她在小姐妹面前有我这样一位白马王子感到自豪。她时不时撞一下我再回头去同女伴笑笑。女伴则眨眨眼故意露出羞涩的样子。于莉越发来劲。

来到一座假山旁,于莉建议拍照留念一下。大家都同意。

我大方地让她们小姐妹先拍,自愿担任摄影。等她们拍够了,我上去。

于莉细心地把我警服拉拉直,再掸掸灰尘。我则挺着胸膊让她前前后后侍弄个够。我知道,于莉喜欢我其中有一半是青睐这套警服,正如我当初填志愿选择警校一半是因为读书时就可享受人民警察的待遇。

我拍好一张后,在两位女伴的怂恿下同于莉又拍了张合照。

本以为到此为止,不料,于莉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

于莉显得意犹未尽,她要我脱掉警衣让她们拍一张穿警服的照片。我难住了,因为警容风纪上明确规定不准借警服给别人的。于是我只好和颜悦色对于莉说:“阿莉,这是违反纪律的。”

于莉已同女友在脱衣服了,见我不同意,于莉霎时冻结了笑容,嘟哝道:“就你遵守纪律。你难道没看见过,人家影视里的警察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警服给妻子或素不相识的老大娘穿上。你怕什么呀?没人来监督我们的。”

于莉在钻牛角尖了,我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的。为了心上人,我只有迁就她。我边脱警服,边祈祷能侥幸没事。

于莉穿着宽大的警服拍了张阳光灿烂的“警花”照。又得意洋洋地让她女友穿上警服推到了我的镜头前方。

我仔细地选角度。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下。我以为于莉在搞恶作剧,嚷着“不要捣乱不要捣乱”。可从镜头里看到于莉女友双手掩面的情景时,心里“嘎噔”一下,出事了!

我慌忙回过头来,身后站着两位挂“纠察”臂章的民警。我的脸刹时红到脖根,犹如考试时偷看被老师当场捉住一样。于莉也被吓得只有吸冷气的份了。那女友镇静得快,急忙脱下警服递给我,可纠察眼明手快一把夺了过去。

我强装笑脸,期期艾艾道:“同志……对不起……还给我吧。”

“这警服是哪里来的?”

“是单位发的。”

“单位发的?我看你臂章都没有,警帽也没,一定是冒牌的。走,跟我们到纠风办去一趟。”

“同志,我不是公安系统的,是……”

“是什么?别罗嗦了,工作证拿出来。”

“我没带工作证。我是××劳改农场入监队的管教干警。不信,你们可打电话去证实的。”我嗫嚅道。纠察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神情。

我说这话时,于莉的脸刷地僵住了,两女伴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下眼光。

“我们没功夫打电话去核实。衣服我们拿去了,明天开单位介绍信来领。”说完,纠察走了。

我本想追上去再肯求一番的。在入监队呆了段时间摆惯了架子,我不会轻易求人了;何况有女友在,怎能低三下四去求别人。倒霉。

我只能轻轻地埋怨于莉:“你看你看,我明天怎么去上班?”

“我总以为不要紧的,哪晓得他们在等我们似的。”于莉也觉得委屈。

见我们俩要开火,两女伴忙打圆场劝说。碍于情面,我止了声。

经这么一折腾,大家已没游兴。于莉郁郁寡欢跟在后面,这时,走在中间的女伴在小声议论“于莉不是说莫为民在派出所里工作的啊,怎会在管犯人呢?”我故意大声咳了一下,她们忙合上嘴。

等于莉跟上后,两女伴借口要去美发先走了。我们也不挽留。

我与于莉默默地走到了公园的尽头。于莉一下子发现“新大陆”似地碰碰我。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不远处王莺揽着孩子让别人在拍照。我看不清拍照的人,但从外形上我觉得眼熟。等那人放下相机时,我看清是马队长。

为了不使双方认出后陷入尴尬,我拉住于莉回头走。

“就是那男人。”于莉嚷着。

我回答我不认识的,关我们什么事。手里却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向他们匆匆按下了快门。

于莉一愣,继而戏谑我有“窥奸癖”。我干笑一下。

我们缓解了刚才的不愉快,于莉为警服的事担忧进来。我想我还有一套,这收交的一件就向单位报告说是被偷走了不就得了。

指导员去开管教经验交流会去了,马队长请事假没来,入监队剩下我与另外三名队长。老队长们下班后忙于家事很难来队部转转,这样队里空余时间的管理差不多要我独当一面了。

我在值班室里看看电视看看报,貌似轻松,心里却莫名的惆怅。半月前,要求调离的报告一交上去,邬干事就找我做思想工作,说青年人应该有扎根管教工作的宏志,要为我国的劳改事业发出光与热等等。我暗叹无力改变现状,只好听之任之。

无奈的心情是挥去倏回。电视里《便衣警察》那“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歌声隐隐敲打着我的神经。想想青春年华要在这样平淡乏味中白白消磨掉,连与恋人漫步花前月下欣赏轻歌曼舞的时间都挤不出,岂不愧对人生?!

旷操罚站、捅电棍,一张冷冰冰的脸,犯人看到我已敬而远之,我与刚上班时的“嫩”不可同日而语了。家人也说我变了,说这样下去恐怕要六亲不认了,也要叫我“队长”了。我怎么回答啊?只有苦笑了之。

安排犯人们自由讨论“我为什么会犯罪?”是啊,为什么犯罪?是利的诱惑还是色的迷惑?主要是法制观念的淡薄!去监舍内旁听了一下,发言人说自己没有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交友不慎,走上犯罪道路,愧对政府和亲人。听听也无可挑剔,转悠一下回值班室。

临近傍晚,老队长来接我的班,说外面有人找我。我的心即刻悬了起来。是于莉来了?她大哥的病又碰到麻烦了?老队长见我紧张的面神,补充说是一位穿警服的男青年。啊?不会是那纠察找上单位来吧?

我怀着七上八下有心情来到大门口,老远就见门外有人向我招手。由于那人警帽压得很低,我一时辨不出是谁?

“哈罗,老大!”那人喊了一声。

一听这久违的“老大”,我不免热血沸腾。在警校时,全寝室十人数我年龄最大,于是室友都喊我老大,后来渐渐把我的本名都忘了。警校几年,尽管军事化管理很严明,可同学们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情景还是令人留恋的。

“啊哟,是老六。”待我看清是老六时显得惊讶,可两双手已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记得老六分配到蒋坪农场,离我这儿好几百里路,是什么风把他刮过来的?

“老大,我是到贵地公干,来调查保外就医犯的情况,顺便来看看你的。”老六见我满脸狐疑打量他,他笑着解释,“怎么,不受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明白后忙不迭地喊。

“就你一人?”我随后问。

“还有一人在县城里等我回去。”

“怎么,你就要回去?”

“是的,过一小时就走。”

“不行不行,好不容易相聚一次岂能让你这么快就走。哎,我们好好聊聊。”

老六见我热情得有点执拗,只好点头。

我到附近小吃店点了几样菜,要了几瓶啤酒,我们就对饮起来。

“老大,过得怎么样?”老六开口道。

我不想隐瞒,就把我的苦恼、怨言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老六听了,惺惺相惜。

“你一定混得不错吧,人也胖起来,还派上这美差。”我不无羡慕地问。出差外调是争着去的,这里的好处大家心照不宣。能轮上这差事,是要领导看得起的。

“你老大在校时可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怎么还在坐冷板凳?”老六不理解我的不上进。

“通讯录上你是副业队的管教,现在还是老行当?”我反问。

“no,no。”老六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光,乙醇使他兴奋进来。

我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老六也不推让。他掏出一包云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娴熟地抽了起来。我自叹不如,悄悄地把蹩脚的本地烟扔在一边。

老六变了,已不是毕业时那青涩的学生了。

老六看出了我心里的道道,呵呵笑笑,趁着酒兴,他讲了他的嬗变。

老六刚到副业队时,日晒雨淋苦不堪言。到了农产品收获时节,上面机关就用车来拉,也不同他们这些带班队长商量一下,好像犯人改造生产出来的产品理直气壮可以随便拿就是的。老六血气方刚,忍不住发不几句不满的牢骚话,被中队领导开窍了一番。经过这事,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特别是一位当过处长的犯人见老六这个新来的年轻队长看得起自己,就在释放前向老六直言了处世的一些窍门,老六如醍醐灌顶,他要改变一辈子只做带班队长的状况。于是,老六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行动方案。

第一步接近政委的公子,由过去的冷漠鄙视变为热情吹捧,投其所好借给对方武侠书,装作很亲昵肩并肩一道去看电影、录像。本来对下棋索然无味故作津津乐道地与对方对阵,还不是递上一支烟。很快两人打成火热,旁人一看他们俨然是一对铁哥们。

第二步,充分发挥自己手里的一点芝麻权。分西瓜时,多装几百斤送货上门给政委家,鸡鸭也是超额提上。当然做这种事是偷偷地在老队长的眼皮底下干的,待他们发觉了也只有干瞪眼,谁也不敢得罪政委啊。

这二步很快凑效,不久场部机关就调老六去那里工作,说他有文化有能力。老六哭笑不得,好像几个月前他没文化似的。

我听了,惊叹不已。短短几月的分离,老六有了天壤之别的变化。当初那个憨厚木讷的老六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不觉恍惚起来。

“老大,你吃啊。”老六吃兴不减敲了一下桌子,“老大,明天我们到鱼味馆去嘬一顿。”

啊?我是请不起这高档客的,只好假托没时间。

老六猜到了我的顾虑,大笑说:“不用你我掏腰包的。我们干这一行的,只有隔窗流口水的份。”

“哪谁请?”我问。

老六怕被店老板听到,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是这个保外就医犯请的客。他一保外就医就做起了生意,肯定是赚钱了。为了能继续享受这种待遇,当然得好好款待前来调查的公差人员,不然收回监狱尝铁窗滋味。

“你不怕被处分?”我为老六捏把汗。

“唉,你呀你呀,怕三怕四。靠山吃山,我们靠犯人么……我服了你的一身正气。”老六不无讥讽道。

靠犯人?这话触动了我的神经。一次,一名犯人嚷嚷不想改造了,我批评他,他说是“我们养活你们,不然你们工资到哪去领”,我当时被噎得一把把他的被子扔在地上,让他光身挨冻,尝尝说这话的滋味。现在老六也这么说,难道我们真的要靠犯人吃不成?!

本想反驳老六一下的错误观点,一想到于莉得到那种针后感激的神情,我有点饶舌。如果老六知道了这件事,还会说我“一身正气”吗?!

“你不要发呆啊,告诉你,老五才肥呢。”见我茫然,老六接着说,“他风光无限啊,快要结婚呢。你离他最近还没去过?”

我木然点点头。

“你这样下去啊,是十足的井底蛙了。去老五那里见识见识吧。”

老五是我们兄弟中唯一跳出“劳门”从事公安工作的老弟,看老六那股羡慕相,老五一定混得不错吧。

我们吃了一个多小时,老六已醉意朦胧,却坚持要走。

来到车站,满是焦急等车的人,看来,长途车误班了。我刚想发牢骚。只见老六径直走向公路中间。候车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老六潇洒自若地挥一下手,一辆货车忙不迭地停下。老六对司机说,去县城办事。司机急忙开了车门。老六回头对我挥挥手,走了。

我自叹不如,要是我可不敢随便拦车的,尽管穿警服的人拦车执行任务谁会问呢?我每次回老家,都是骑一辆破自行车往返几十里路,踏得大汗淋淋。

老六给了我一种触感,几天后,我一气呵成写了篇《友别半载当刮目相看》的文章投给一家正在组织全国青年散文大赛的青年杂志,后来居然获得二等奖。

指导员这些天面容憔悴,尽管他极力掩饰,处理监内的事务仍像过去那样一丝不苟,可内心的痛苦终究还是隐隐地显现在脸上。

那个星期天晚上,我同指导员一道值班。九点多,外面的人来叫指导员接长途电话,他以为又是儿子生病而妻子顾不过来叫他请假回家,很不以为然。

十多分钟后,指导员回来时脸色煞白,焦虑不安。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以指导员的冷静沉着,一般的家事是不会让他失态的。我断定一定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倒的大事了。我机灵一动,到外面打了个电话给单位领导老董,把指导员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几分钟后,老董急匆匆赶到我们值班室。指导员一怔,知道是我干的花招,瞪了我一眼。

老董一到就开门见山问指导员:“老李,家里出事了?”

指导员勉强一笑。

老董说:“你不要瞒了,刚才我去总机室问过了。”

指导员见瞒不住,只好回答:“电话里也没说清楚,只是叫我立即回家。以往有事都是我老婆打的电话在,今天却是我舅子打的,口气也有点不对头。”

“那你还是回去一下吧。”

“这儿只有小莫一人,况且他是新……”

“你放心,我会排的。今晚我同小莫一道值班,明天你能回来上班最好,不能回来我会去叫其他休息的队长来替班。”

指导员还在犹豫,老董拉他起来硬要他走。指导员没法,跑着出去。

待指导员辗转赶回家,眼前的情景犹如睛天霹雳,把他击得天昏地暗,一行泪水像闸门放水般冲出来。

家被烧毁了,昔日的那间的街面老屋化成灰烬。家人呢?指导员发疯似地冲向岳母家。

只见妻子病恹恹倚在床上。见指导员来了,妻子放声大哭。她指指桌上的十几寸小彩电,指导员明白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家档了。想想夫妻几十年筑起来的家这样被大火吞噬掉,夫妻俩抱头痛哭。

那个肇事者——隔壁的个体饮食店老板早已逃之夭夭,赔偿也无从谈起。

过了几天,指导员强撑着身体搭了个临时小棚子作为栖息之所,狠下心撇下妻儿来入监队上班。这灾难对软弱的人来讲也许会一蹶不振,可指导员牙一咬挺住了。他放不下入监队的工作,放不下百号犯人的改造工作。要不是住在附近的别的中队的队长谈起,我们队里的人还蒙在鼓里呢,总以为是家里孩子生病的事,却不知是这样的飞来横祸。

我对马队长说:“我们安慰安慰指导员吧。”

马队长眼皮也不眨回答:“你要去安慰你去吧。”

我讨了个没趣,心被螫了一下。我自己去安慰难道还要请示你马队长?我是顾虑怕到时你马队长说我是拍马屁。还有,趁机让你马队长与指导员关系融洽一点,不要老是摇顶头船。好好好,就当我没说。

“小莫,上面会关心他的,我们小兵操什么心。”马队长意识到前句话有点冲。

我不再理会。

上面确实很关心,老董亲自来慰问指导员。问他有什么困难?指导员摇摇头。老董露出了钦佩的目光,为我们单位有这样一心奉献管教事业的干警而自豪。

老董临走前,当着我们全体队长的面宣布,党委决定补助给指导员三千元钱让其重建家园。老董又补充道,我们单位穷,年年靠国家财政拨款,只能说补助有限,情义无价。

我们纷纷鼓起掌来。老董却眼骨碌一转,说:“同志们,请你伸出温暖的手吧。有钱捐钱,没钱出物,帮一下我们这位勤勤恳恳的好干警度过这艰难的时刻。”说完,老董在胸前抱一下拳。我们很感动,又鼓掌进来。可马队长却拿起茶杯喝起茶来。

我们行动了,有的队长捐五元;有的十元。几位家属送来了崭新的衣服。

我们入监队两位老队长商量后决定捐十五元。我问马队长捐多少?马队长“呃哼”一声,自语感冒了。停一会,他问我准备捐多少呢?我回答也十五元吧。

“十五元?”马队长以为听错了,见我是正经的,他哈哈笑一下,调侃道,“小莫,捐二十吧,那么今后调动的话档案里可写得漂亮一点,说不定还能捡个入党介绍人。哈哈,只是以后讨老婆又少了点办酒钱了。”

马队长有点刻薄,他把我调动的事也捅了出来,这使我很不高兴。我本想说王莺的事,忍了。于是我没好气回敬他:“如果今天你马队长也遭这种横祸,我保证把这个月的工资全部捐出来,看你是什么味道。好的,我听你的话,我捐二十。怎么样?”

马队长料不到我会如此反击他,一愣,刚想发作,见另两位队长尴尬地看着我们,只好强咽下气,沉默。我知道,我冒犯了马队长。马队长连指导员都要处处找碴,何况我这个毛头青年。也许正因为我年轻,一旦同我闹起来,反而是他没脸面,于是他选择了熄火。

僵着总不是办法,马队长同其他两位老队长拉扯起了老婆孩子的事,让我插不上嘴,把我晾在一边。我是识相的,就到活动室去同犯人打康乐棋。

马队长对我爱理不理几天,我照样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促使马队长同我搭话的是,我们入监队的犯人在悄悄地谋划一件大事。

他们从我们队长捐款中知道了指导员家遭不幸,他们也要用行动来表达对一心扑在改造人挽救人事业上的指导员的敬意。

马队长这几天管监内纪律,当然耳有所闻。那晚我同他一道值班,他向我凑过来说:“小莫,他们也在募捐呢。”

我说:“好啊,这说明我们管教有方,使枯萎的心灵得到复苏,使沉沦的灵魂得到洗刷。”

“哎,你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啊。我们说说私下话,别这么堂皇啊。”

“你要我怎么说呢?哦,对了,他们在拍指导员的马屁。”我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

“对对对,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马队长说得很开心。

我顺着他的意接口:“应该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对对对。小莫,我留意了一下,数额还不小呢。”

“多少?”

“四千多元!比单位里还要出得多。x娘的,他们手里钱真多,坐牢也值得。”

“要坐牢还不是很容易啊,你现在到外面去戏一下女的,明天保证你戴大‘手表’。以后到这里来服刑,我一定让你当个护监。哈哈。”

“能得到二三万,判个二三年,一万抵一年,不是很值吗。”

马队长的话让我震惊。想想他与王莺那暧昧的关系,他离囚徒的日子不远了?

这时邱临生在门外喊报告。马队长慵懒地应一声。

邱临生进来后,递给对队长二张纸,说:“这是我们学员们的捐款单和慰问信。”

在监内,犯人叫学员,是文明的称呼。

马队长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挥挥手让邱临生回去。

邱临生刚要挪步,又记起了什么事。见马队长埋着头,他只好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马队长,我这些天血压又高了,请你给我家里带个信带点降压药来。”

“你自己写信去告诉他们。你知不知道我们队长是不允许同你们犯人家属随便来往的。”马队长说得掷地有声,一副严肃相。

哈哈,马队长啊真是“性格演员”啊。他是做给我看呢还是给邱临生看?

邱临生被马队长拒绝,耷拉着头出去。

“小莫,你看看。像方木根这样穷得嗒嗒滴的人都捐十元,还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马队长一脸的鄙夷。

也许人家是真心真意呢,我心想。刚要凑过头去,指导员不期而至。我朝他咧嘴一笑。指导员问我在看什么好东西?

马队长把纸往桌上一扔,高声道:“恭喜你啊,财神爷又降临你的头上了。”

指导员拿起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脸色凝重双眉紧锁。

指导员把纸一放,喃喃道,这样不行的。说完就往外跨。

听到外面指导员在喊全体集合,马队长显出了不屑的神情,他打开电视机,点上烟,优哉悠哉地看起来。我拿起那份捐款单,细细地看了起来。

捐款单上长长地列着一串名单,全监百多号人差不多都在其中。邱临生排在单首,数额最大,五十元!我惊得咂咂嘴。让我想不到的是,高个子也捐十五元。他自从那次打架后,一直在混刑期,照马队长的说法是看到这人就要生气,巴不得他早点滚出入监队到农业中队去改造。我也认为他无可救药,但他没明显的违规,也奈何不了他。他现在能这么慷慨,是不是说明指导员管教工作的魅力使然?

慰问信我一看笔迹就认出是邱临生起草的。上面写着“你的不幸就是我们的不幸……我们只有认真改造才不辜负你对我们的一片心血……”

我有点感动,继而有种冲动,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份难得的管教材料,何不把它记录下来呢?

马队长见我动笔准备抄下来,他不痛快了:“小莫,不必抄了,还是去拿只录音机来录外面感——人——肺——腑的话吧,哈哈。”边说边用嘴呶呶外面讲话的指导员,又特意把刚才开得震天响的电视机音量减轻了一些。

我低头抄我要的材料,对马队长的嘲讽置之不理。可指导员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你们的心意我代表全家领了。说实在的,你们在这里改造没经济收入生活比较艰苦,但只要精神充实,灵魂得到洗涤,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也是我们做队长的最大安慰。谁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摔跤是难免的,只要知错即改就好。我们政府能把皇帝、战犯改造成为守法公民,你们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怎能改造不好呢?但我要趁这次机会不得不提醒一下,有个别家属私下同我们队长接触,这很不好,希望你们做好家人的工作。有什么难处,只要是正当的,我们会考虑的……”

“哼,表面上一套!要是暗地里塞给他会不动心?”马队长忍不住对指导员的话嗤之以鼻。我知道他在恨指导员批评他借鸟枪的事了。

那次马队长休息回来带来了一支鸟枪。我断定是王莺借给他的。趁他在办公室里把玩的当儿,我故意问:“马队长,这支枪得花你一个月工资买的吧?”马队长头也不抬回答:“我才花不起这钱的,是从一个亲戚处借来的,他从东北捎来的,这可是硬梆梆的东北货啊。”说完,向窗外瞄瞄准星。我哈哈笑笑。

当我去了同事那儿一会回来,见指导员与马队长两人神情严肃,僵持着发生了什么?我猜想他们又在为处理犯人违规的事而意见有分歧,我径直去拿墙边的那支鸟枪。

“不要碰它!是老子的!今天谁随便碰它一下,在背后乱说,老子同他不客气!”马队长气急败坏地喝道。

我难堪不已,不就是一支鸟枪,而且是借来的,有什么稀奇,刚才还同我津津乐道呢。哼。

这时指导员说话了:“马队长,也许我没调查冤枉了你,可人家也暗示过我要不要玩。拿了人家的手软,你马队长总晓得的吧。”指导员说得语重心长。

事后,指导员告诉我,邱临生刚来时也同他谈起这鸟枪,因而他听到马队长说是借来的就知道事情有点复杂。

马队长也正是的,为什么要拿到单位来,仅仅因为这里生活枯燥,这里是农场,还是炫耀一下?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人的素质问题。

“你去叫来当面对对清楚啊,转弯抹角像女人似的。”马队长不罢手。

指导员笑笑,自嘲道:“算我多嘴,反正我是敲过警钟了。”

“你就是多嘴,你是放屁。”马队长不依不饶,“放屁对身体有利,可你说的一钱不值。”

指导员在外面讲得差不多了,而我也已抄完,我思量着如何把这件事组织成为有教育意义的材料?

“小莫,还有你小子行啊,管教经验交流会上又是一大篇。”马队长“枪口”对准了我。

“要不要把你马队长路见不平要拔刀的话添进去起烘托作用?”我嬉笑道。

“啊,把我也写进去?”马队长暴跳起来。

我不置可否。

马队长警告我:“如果写进去,同你不客气。你不是也在托人弄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啊,我早已料到王莺迟早会同马队长说这事的。尽管是于莉出面的,但细细追究进来,我也脱不了干系。算了,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累呢。于是,我肯定地告诉马队长,开玩笑说说的。

趁放假我去看望老五。

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老五连说想不到。在派出所里坐了一会,老五要带我去他的住处。

“你分到了房子?”我对房子的敏感是因为我对住集体宿舍深恶痛绝。

“我在附近租了套间。”老五轻描淡写回答。

“啊,租得起的啊?”我表示怀疑。

“嘿嘿嘿,你不要说出去呃,是个包工头租给我的。”老五小声道。

哦,我明白过来了。

“租金当然要付的。”老五补充道。

路上,老五拐进一家个体小店要买二包外烟,一摸口袋钱忘了带。我说我有。店老板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过几天付也不迟。老五也阻止我掏钱。店老板拉近乎,问老五,我是谁啊?老五看看我,回答说,是同学,县公安局的。老板笑得更温和了。老五对我眨眨眼。

来到了老五的住处,我傻了眼。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像个新婚之家。

我忍不住问老五条件变化真快啊?

老五躺在沙发上,懒洋洋说,还不是靠别人帮忙的啊。见我狐疑的询问目光,老五半真半假解释,是双方家里出的。

我“哦”的一声,算明白过来了。

老五的女朋友是个老师,在县城里。看上老五,老五说得很坦率,一半是看上他身上的这套警服。我说,我的警服同你的警服少了块“警察”的臂章,价值就不一样了。老五嘿嘿笑笑,用领导作报告的口气说,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嘛。

到了晚上,老五说有任务,要我一人留在屋里,不好意思了。我问他什么大事啊?他说去抓赌。一听抓赌,我觉得新鲜,坚持要跟去。老五见我警服在身,因为我是老大,更因为不想拂了我的意,只好默许。

我跟随老五他们来了一个工地。

工地边上用油毛毡搭了个棚。从缝隙中窥视,十多人伸长脖子聚在一起玩骰子。从他们的样子看,已赌得不可开交了。

带队的一声令下,老五就踢门冲进去。

“不许动!不许动!”这声音吓得赌博的人惊惶失措。

然后就像影视是讲的那样,清理赌场。

我一直是默默地跟从着,隔行如隔山,我插不上手,仅多个人数而已。

“莫队长,饶饶我。”一个声音从赌徒中传来。

我一愣,定睛一看,是李大清!

老五他们都望着我,我立即拉下脸喝道:“这么改不好的,放出来就干这种事了,还想进入监队啊?”

“我玩玩的,没事情小玩玩。我以后一定不搞了。”李大清继续向我求情。

我置之不理。

老五他们对所有参赌人员进行了处理。

我回来时,老五塞给我五十元劳务费。我当然不要,老五说我是呆子。我只好收下。

十一

春节过后,邱临生向队部打报告说他的血压又升高了,值班时老觉得心跑跳加快,有时会头晕,他请求队部让他去省城医院进行治疗。

马队长拿着邱临生的报告对指导员煞有介事地说,看邱临生胖了许多,明显有病症,叫他值夜班,如果一头晕到,有犯人爬墙逃走,这后果谁都承担不起的。指导员思忖一下,说,先去医务室看看,如果医生认为有必要去大医院我们也会同意的。

马队长把这意思转给了邱临生,叮嘱他在医生面前态度要好点,把病情说得清楚点。邱临生马上领会,感激地点点头。我在一旁,做了好好先生,教邱临生照马队长说的去做,不要耽误治疗时间。

邱临生也真有一套,过了两天,医务室主任同意邱临生去省城劳改医院看病。

指导员派我陪邱临生去。临走前,他反复叮咛我要看牢邱临生,不许他私自离开,就是上厕所也要一道上。

指导员对我这样不放心,我在心里懊恼说“那你带去啊”,见他这样真心对待工作,我只好点点头。

当车子启动时,指导员还在告诫邱临生要听莫队长的指挥。我从心眼里承认指导员是个好管教,但又觉得他背时,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大医院的医生对邱临生进行了诊断,血压确实高得惊人,心率也不正常,决定让他住院治疗。

办理了手续,邱临生住进了铁网笼罩的住院部,他耸耸肩显得无可奈何。我要临走时,邱临生求我给去告知一下他的家人。我为难,这是纪律不允许的,叫他写封信寄出去。邱临生立马动手写好交给我。我礼貌地把信给管铁门的干警过目,对方浏览一下还给我,我习惯地用很重的家乡口音说声谢谢。对方一怔,问我是哪里人?我把原籍说了出来。他听了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是同乡呢。”啊?我反应过来后,接着回答:“两眼泪汪汪。”

同乡也许是工作太清闲,也许是年纪相仿,他同我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是顶替他干劳改工作的父亲的职到这上班的。他直言不讳道,同犯人打交道太没意思了。这么一说,我很有同感,似乎一下子碰到了知音,话也热络起来。我们又谈了老家的趣事,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来了省城,卸掉了邱临生这个“包袱”,又结识了同乡,我觉得格外的轻松,我理应去于莉那里度一个愉快的夜晚。

于莉见我不约自来,脸拉得长长的。怎么了?

我上前去拥抱她,她怒气地甩开。

我一头雾水。

于莉带着哭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

什么好事?我摸不着头脑。

“我怀孕了,叫我怎么做人?”于莉说出了一个令我猝不及防的消息。

我紧张起来,就因为上次贪爱,惹下了这麻烦事,怎么办?

我立即想到王莺,只有她才有办法。于是,我同于莉商量,到王莺医生那里去拿掉。于莉眼一瞪,她是讲不出口的,要我去落实好。我尽管不愿同王莺打交道,可自己闯的祸也只有自己解决了,也管不了纪律允不允许了。

还有,于莉又说道,她哥要结婚了,她打算送彩电冰箱作贺礼。我陪着笑回答,应该的。

“应该个屁,你准备好了吗?”于莉逼着反问。

我有什么准备呢?两手空空,只有一张空嘴。

我只好嗫嚅道:“哥的病刚控制住,不宜结婚的。”

“你巴望他不结婚,好省你的人情。”于莉很尖刻。

我被一闷棍打哑了口。

“告诉你,我哥结婚是为了冲喜,无论如何要结的。你这么个穷管教,唉,我说什么好呢?”于莉对我有点不屑。

想想老五一屋子的家电,我是没用。

经这么一折腾,我来时的热情化为冰冷,那兴奋的情弦也奏不出刚劲的乐声。躺在地铺上,我心里一团乱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借口捎信找到王莺。她说她知道了。我一愣,她忙说是她猜测的。是不是马队长昨晚打长途电话告诉她与我无关,我眼下迫切的事是要她把于莉的事办好。

我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说出口,她嗔怪我,怎么不小心的?那种套到她这里来拿就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被说得无地自容。

看我那尴尬相,王莺绕开话题问起于莉哥哥的病情,我把舅佬要结婚的事说了,并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是别人,她一定会说冲喜是“愚昧”的,对我只说要理解他们的心情,不要洞房不要生孩子说了一大堆。

我恩恩地点头,我才懒得管这些呢。这礼品还没着落是我头痛的事。

见我一丝愁容掠过面容,王莺拍拍我肩膀安慰我,我却逃也似地站起来就走。

十二

回到入监队,上班时我总是心神不定,我惦记着于莉的事;还有那彩电冰箱怎么能买到?指导员见我有心事,关切地问我,我只好说女朋友生病治院了。指导员寻思一下拍拍我的肩膀。

邱临生捎信到队部说把他的一些日用品带带去,指导员趁机照顾让我去。

当我把一包东西往邱临生面前一放时,他惊喜地从被窝是坐了起来。他白了许多,精神也很好,那出院的日子也近了。

邱临生又是泡茶又是递烟,热情得让我有点不自在。我说他的病看起来没问题了,他立即皱眉道:“血压就是不稳定。我老婆也来过了,她看了一下这里的药没有是好药的,很是不满。”我听了在心里笑,还以为自己是贵客。邱临生马上意识到,自嘲道:“唉,谁叫你是犯人啊!”我正经回答:“犯人也是人哦,我们的政府可是教育挽救为主的。”邱临生沉默一下后,恳求道:“莫队长,你到指导员那儿帮我说说,让我保外就医吧。这样,我可以得到好的治疗,你们也可减轻医疗费。”我本想斥责他这种无理的要求,保外就医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事,要在确实有必要病到需要家人照顾的情况下才能实行,但现在我同他有了点个人的感情,只好笑笑道:“你自己多打几次报告,最好让医生出面说话,队部讨论时我同马队长同时建议一下。”邱临生眼一亮,说:“医生这方面问题不大,我老婆可以去通融的。”这时,隔床的一名病犯看了一眼邱临生,我马上意识到要注意影响,就扯起另一个话题,来到走廊上。

我问:“王医生工作忙吗?”

“她呀,不忙的。哎,莫队长,你女朋友身体不舒服?”邱临生显得关心的样子。

我支支吾吾。

“莫队长,你舅佬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听王莺说,你女朋友为她哥哥的结婚礼品发愁?”

我无奈地笑笑。

“哪你何不去找找熟人,弄个出厂价,省点钱?”

笑话,难道这点我会不晓得,地球人都知道。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冒出一句:“除非你父亲帮忙,批张条子。”

“啊,对啊对啊,看我这脑袋瓜,怎么没想到呢?”邱临生拍拍自己的脑袋,一副突然醒悟过来的样子。

“哈哈,我随便说说的。上次找针的事还没好好谢谢呢,这次我女朋友身体不好又麻烦王医生。”我说得有点磕绊。

“看你又来了。莫队长,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出卖别人的。你也知道的,我在监内没像其他人那样检举揭发过去的同事朋友,我鄙视这种小人行为的。我如果检举啊,还有比我更严重的呢。我自己认了算了,这不,单位里答应我回去仍干老本行,业务上的损失也不追究了。”邱临生说得头头是道,跑江湖的本色。

“你还有隐瞒不交代的?”我瞪大眼睛。

“哦,我是打个比方,哈哈。“邱临生说漏了嘴忙掩饰。

我不语。

“莫队长,像你这样的队长太少了,知书达礼,有文化有修养,对我们犯人不歧视,我邱某今后出去后一定同你做朋友。”邱临生说得很诚恳。

这种话听得多了,不能当真。只要改造后不重新犯罪做个守法公民是管教干警最大的安慰。

这当儿,外单位的一名病犯从外进来,手里拿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副得意的神情。

邱临生露出了羡慕的眼光,嗫嚅道:“莫队长,你能带我上街转转吗?我在这儿呆得闷得慌。”

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你看人家队长不是带出去吗?莫队长,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邱临生哀求着。

我的心有点软了,一个大男人求别人是迫不得已的事。

邱临生见我动心,不失时机补上一句:“莫队长,门卫是你的同乡一定没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的?”

“听口音啊。”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向同乡说说。

同乡有点为难,见我保证不出差错,勉强同意我带邱临生出去一会。

邱临生跟着我,满脸写着开心。逛街是平常的事,可对犯罪人来讲却是件奢侈的事,自由确实宝贵。

街上走着一位穿警服的和一位光头的人,路人一下子明白我们两人的关系,有侧目相看的,有窃窃私语的。邱临生难堪得低下了头,我也有点不自在。我们加快脚步往前走。这哪像逛街啊,在跑街了。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到多远,我们来到一条小巷边,邱临生停了下来,向小巷深处痴痴地望了起来。我不解,邱临生苦笑一下说,他的家就在这。啊!不好,得赶快离开。

邱临生突然跪了下来,哀求道:“莫队长,让我去看一下我老妈老爸吧。如果我老爸在的话,我也可以问问他冰箱有没有办法弄一只。”我不知所措,急忙把他拉起。怎么办?来到了家门口去家里看一下父母是人之常情,问题是他是个服刑的人,一个没正式批准探亲的犯人。我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思想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这时,一位老人路过,邱临生亲昵地叫了声阿姨。那阿姨很是惊喜,一下抱住了邱临生哭泣起来。一看这场面,我怕围观的人多起来影响不好,忙对邱临生说,快去快回,十分钟回来。那阿姨知道我是队长,硬要拉我去邱临生家坐坐,我拒绝。邱临生和他阿姨千谢万谢后高高兴兴往家走去。

我守到路边一棵树下,抽起了烟。

十分钟过去了,邱临生没回来。一定是家人拉住他脱不开身,我自我安慰道。

又十分钟过去了,邱临生还不显身影。我的神情一下子绷紧起来。他如果逃跑了怎么办?

不由分说,我撒腿向小巷深处跑去。

我不知道邱临生的家的具体地址,就问一位大妈。大妈指了指,我忙奔过去。

邱临生家的大门紧闭着,我边敲边叫,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得手都颤抖起来。喊叫了几分钟仍没回音,我知道出事了,真的似天塌了下来。

我抱着一线希望跑到王莺处,王莺回答邱临生没来过。我叫她回家去让我看看,她说走不开。我一急,吼:“你们不要害我,害了我你们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王莺一改过去的温和,倒竖柳眉:“害你什么了?我们还要向你要人呢!”我搬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马队长的事,我要去告你。”王莺冷笑道:“你去告啊,你不是也有丑事求我吗!”我顿时语塞。我只好哭丧着脸来到电信局,向老董报了警。老董怒吼,叫我快去派出所报警。二小时后,老董、指导员等都赶到邱临生家。一番搜查后,没结果。

回到单位,我不能去入监队上班,停职检查。我明白,我私放犯人,要追究刑事责任的,说不定也要进入监队,当然不是管教的身份,而是囚犯。啊,人生之路,一步之别。我还连累了同乡,我愧对他。

半个月后,邬干事来通知我,叫我去食堂上班,警服也不要穿。

什么前途什么爱情,我完了。我只有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吧。

十三

三个月后,邱临生被当地派出所抓获,等待他的是重新判刑。而我呢,要看单位如何决定处分了。

我恨不得咬几口邱临生才解气,可反思我自己难道没错吗?我还不是贪小便宜,还不是放松自己的世界观改造!

一天傍晚,我从老家回单位,骑到离单位三公里的一片芦苇旁,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啊唷,你不会骑车?!”那人一趔趄。

我忙刹车,拿出包里的手电筒照看。

“啊,是你?”我惊得非同小可,对方竟是入监队分到副业队的高个子。

高个子一听是我,一跃而起,劈手一拳把我的电筒打掉,撒腿就跑。

我刹时反应过来:逃犯。

我拾起电筒在空中急速画了圈——发现目标的信号,另一只手死命地扯住高个子的衣服。

高个子凶相毕露,他使劲地踢我,夺我的电筒。由于这段时间来我忧心忡忡情绪不好吃不好饭,身体很是虚弱。很快我支持不住被高个子踹翻在地。当我咬牙抱住高个子的腿不放时,只觉得头部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霎时天旋地转……

我醒来是在第二天下午。我恍惚中睁开眼,却看到于莉在对我笑。我感觉到头上被绷得紧紧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我又什么都不知道。

持续了半个月,我渐渐稳定下来。

这天老董来看我,安慰我好好养伤。老董告诉我,这次追捕逃犯中我立了功,要好好表扬奖励。当然,上次私放犯人,要严厉处理的。

于莉心直口快问,莫为民还能做管教吗?

老董笑笑,犯了错误,改了就好。干任何工作要经得起利益诱惑!

张水明:浙司警校(今浙江警官职业学院)八五[四]分队,现供职于萧山电厂保卫人武部。

更新:2008-4-11
信息编辑:Chin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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