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岁,胆子很小,一进监狱工作就被分在了杀人犯队。我懵了,为了给组织留个好印象,我还是硬着头皮报到了。
上班第一天,就遭遇值班,负责带我的翟指导因孩子生病临时告假。她心急火燎叮嘱我:“大胆些,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诺大的中队忽然间剩下我一人,给我做伴的,只有上百名杀人犯了。
时值仲秋,眼见一场大雨要来。女犯们早早收了工,回号舍睡觉去了。楼道里静静的,我躺在值班室的床上,辗转难眠,心中的恐慌如窗外的阴云。天啊,和我一墙之隔的这些人手上可都有一条命哩!我裹紧被子缩成一团,紧闭双眼胡思乱想。渐渐地,梦来了……
吱呀一声,门,悄悄开了。一个身影溜了进来,无声无息往我床前移来,第六感觉不断发出警告。我强挣着睁开眼皮:果真,一个阴森森的人影在我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啊——”我大叫一声,忽地从床上跳起,本能地抓起枕头……
“是我!是我!陈队长,你莫怕,你莫怕!”来人惊慌不已往后退,一迭声地道歉。定睛一看,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花白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女犯,正提着一壶水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原来,她是来给热水瓶灌水的。我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拎着枕头呆呆地站在床上。那情形有点搞笑,多年来总让我觉着有点尴尬。
杨巧(化名),便成了第一个闯进我视线中的女犯。见过的她的人都相信,年轻时的杨巧一定是个美人,而且还很温柔。温柔的眼神、温柔的语调,走起路来轻轻的,似乎任何东西到了她那里,就像落在一团棉花、一片云朵上。她在监狱里是一枚悄无声息的落叶,本本分分地做着她的事,不说多余的话,使人无法判定她的过去,即使满怀好奇的我,在她面前竟也不忍心问了。
当然,她的手上是有一条人命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队里的老同志讲,杨巧和她的“相好”,一起把她的丈夫害了。杨巧因何动了杀心,又是怎样预谋的,过程细节都不得而知。最终,杨巧的“相好”被“执行”了,而她被判死缓,这意味着这女人身上压着两条人命,她爱的人和她恨的人。无法想像这女人怎样承受这彻底的绝望和哀痛?在我刚满二十的年岁里,分析世事的注意力还沉不到其本质上来,所以我对她的了解似乎只能在此停驻。
日子如水,曾经漂亮的杨巧慢慢老了,她成了监狱里最孤独的人。十几年了,未有一个家人前来探望。每逢同犯们会罢亲人兴奋不已时,杨巧只能躲在一边沉默。
一天,一个女犯病了。我和老队长将其带出看病,让杨巧随行照料。病犯入室检查,我们在门口等候,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婴儿也在候诊。大家静静地坐着,杨巧却不安起来,她紧盯着那女人怀中的婴儿,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嘴里啧啧着,张开双手不由自主就离开了座位,像是前面有块巨大的磁石将她紧紧吸引。那对年轻夫妇发觉一个身穿囚服的女人向他们靠近,立时警觉起来,孩子的母亲不由侧转身子将孩子抱得更紧,孩子的父亲忽地站起挡在妻子与杨巧之间。杨巧一下子支楞着双手僵在那里,只得讪讪地堆着笑,小心翼翼地赞叹:“哟—,你看这娃,长得多亲呀,咋这乖的……”总是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的老队长没吱声,慈眉善目地向那对夫妻招手示意,消除了年轻人的顾虑。他们放下心来,将孩子递与杨巧。杨巧抱住孩子的那一刻,苍白的脸颊登时泛红,呼吸急促起来,她抱孩子的姿势,紧张而僵硬,表情却羔羊般温柔而亲昵,她咿咿呀呀地哼着,百般爱抚,激动得眼泪花儿不住地打转。可怜她已十几年没抱过孩子了!这情景让所有人心酸,就连那对年轻父母也不由为之动容。
返监时,杨巧的心情格外兴奋,笑容也明媚了许多,话也多了,不住地絮叨着她的孩子,有多大啦,该上什么学啦,就像是祥林嫂捐了门槛后的那种喜悦。那一瞬,让我在一个杀人犯的身上看到了不息的母爱!
由于长期无人探视,杨巧显得孤独而乖戾,她不愿受人怜悯和接济。那时服刑人员每月只有三元钱的零花钱,杨巧就靠着这三元钱打理着自己的生活。有年春节,老队长送她一包糖果,杨巧死活不要,百般推让才勉强收下。半年后,杨巧临近出狱。十几年未谋面的儿子写信说,他将带着未婚妻来看她。杨巧喜泪澎溅,夜不能寐。母子相逢时,她小心翼翼拿出一包礼物来,竟是老队长当初送她的那包糖果。
后来,我调离女监。听说她出狱后受聘于 “某儿童村”,做了保姆,照料着那些因父母犯罪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对杨巧来讲,或许是令人欣慰的归宿了。(作者单位:陕西省监狱管理局)